2010年9月24日 星期五

1 楊東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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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楊東是誰?


楊東是李察摰愛的祖母。今天,她己經不再存在
於這個地球之上了。而「楊東」也是一個很普通的名
字。相同名字人,必定不少。但是,李察卻非常相信,
世界上,只有這麼一位老祖母,能夠背負這兩千年的
哀傷。

  她是李察時常談起的人物。既對家裡的人說,也
時常在各種研討的場合提出。但是,從來沒有想到,
也要為她寫一點傳記。昨夜,正在苦惱這個星期的「周
一人物」不知寫誰好。小女兒提了一串名字,都已經
寫過了,或者是沒有資料,不能寫。她忽然提出,為
甚麼不寫寫老祖母。

  李察時常以為,跟她一起的時候不太多。當初也
沒有想到,要有計劃的收集甚麼資料。從沒有想過,
其實不是資料不足,只是自己的思慮不周。在李察生
命中的許多階段,她的故事都曾經清晰一再浮現。只
是,直到今天,比較習慣了從兩千年斷層的角度觀察
事情,這才大夢初醒,知道,這麼樣的一個人,正是
典型中的典型。她沒有讀過書,她的性格,卻是五千
年前的遠古典範。如果沒有她,也肯定就沒有李察。
不但是沒有實際上的李察,連思想上的李察也沒有。
她是李察思想的塑造者。如果不寫出來,就對不起孕
育我們的偉大文化。

  為甚麼會這樣奇怪呢?

  因為,她是直接與古中國相連的。

  而思想上的傳承,未必需要讀過書,了解甚麼文
化。李察最近時常觀察家中的貓兒。發覺貓兒喜歡窺
看黑暗的沙發椅底。裡面甚麼都沒有,當然更加沒有
老鼠。但貓兒常常喜歡窺看進去。那種小心翼翼的伺
伏,好像間諜行動。大約貓會捕鼠,是基因傳承的。
李察的祖母,雖然誕生在清朝,卻沒有讀過儒書,她
的性格,相信也是來自一種遠古的基因傳承。這是永
遠不可能磨滅的。在你的身上和我的身上都有的,到
了適當時候,一樣會迸發出來。所以,孔子割斷中國
文化,只能從外面割。裡面的傳承,肯定割不斷的。
而儒學的影響,會在男性的身上偏多一些。女性沒有
機會進學,可能少些。

她誕生在晚清的那一年?李察家裡還有一本破舊
的族譜,可以考查得到。相信大約是一八九零年前後。
至於準確日期,以後才補充。但這不是太重要的。重
要的是:她的身上,蘊含了甚麼樣的基因。

  她的丈夫,也即是李察的祖父,是個鄉村醫生。
那時節,懂得醫術,本來,謀生也不會太困難。祖父
傳下來的醫書,李察也曾翻看,雖然是看不太懂,但
相信,能夠「擁有」這種書的人,距離書中的知識,
也是不會太遠的。因為,這醫書不是印刷書,而是手
鈔本。裡面密密麻麻都是蠅頭小楷的筆記。所以,傳
說祖父的醫術好,李察也深信不疑。

  但是,後來為甚麼會窮得這樣慘呢?
  
只因為,後來,祖父抽上了鴉片煙。從那時開始,
他就不再理事了。他對一切事情,都失去了興趣。這
是一種甚麼性格?不是性格,因為,性格是天生的。
他的情況,僅只是因為他抽了鴉片煙。李察也是在後
來才想到,這跟儒家精神何其相像。孔子就是對一切
都沒有興趣的。他的唯一目的,只是鞏固社會秩序,
沒有任何其他目的。這是與鴉片相同的。

  讀歷史,是沒有這種感受的。因為,你永遠想不
到,鴉片不只是省城裡的高級消費品,竟能傳播到廣
東鄉下這樣遙遠的村落裡去。而一個本來正常,有思
想有謀生能力的讀書人,會因為抽上了鴉片,而變為
一個廢人。不止是廢人,從這一刻開始,他就是一個
無窮無盡的負累。他會不斷需索,不斷的要錢,不斷
的消耗。

  祖父不再理事,也不再行醫。病人都不再上門。
沒有錢,怎麼辦呢?家庭的擔子,忽然就落在一個女
人頭上了。這個女人,就是李察的祖母。

  李察當時年紀少。只能從片言隻語,知道一點。
但僅只是這一丁點,也夠說明事實了。

  一是她每天上山打柴。她說,她天未亮就出門了。
只帶一個小小的瓦盅,裡面盛一點稀飯。她要翻過好
幾個山頭,才能挑回來一點柴。可以想像,那時的廣
東農村,有多貧乏。那些一定都是沒有樹木的荒山。
她說,好大的兩綑柴,才賣得兩文錢。這未必就是家
中的全部收入,但也是很重要的收入了。

  另一件就是她的牛。

  而這牛後來也死了。可能是因為年老死的,也可
能是因為甚麼病死的。唯一幫助她的力量,忽然消失。
大約她也不可能不知道,從這一刻開始,沒有了牛,
她自己就是牛了。以後,所有的田間勞動,都只有一
個人去做了。抽鴉片煙的祖父不會幫她,而她也不可
能再買一條新的小牛犢了。再沒有錢了。

  從前的鄉下人,如果牛生病了,治不好,就送去
賣。屠宰中可能得回來一點錢。但她堅決不肯出賣這
病牛。一直等到牛不能動了,死了,也不賣。

  也不知道,她一個女人,怎能把牛拖上山上去埋
葬。總之,是她終於把牛運上山,而且掘了一個洞,
把牛埋了。李察只養過狗,沒有養過牛。不可能知道,
人與牛是怎樣溝通的。但相信,這牛是她的至親,是
唯一可能與她溝通的,是她最要好的朋友。   

  她真是不捨得這牛的。所以,第二天,她還要上
山去再看。但是,那裡只餘下一個空穴了。早有其他
的鄉下人,把牛偷偷掘去了。也不知道,這一天,她
是怎樣回家的。這是心被割一刀之後,第二下割來的
刀。

  這一件事,多少年來,不斷在李察的心上迴蕩。
每一次想起,都十分難受。只是想到,其實,這也是
五千年古國的一個縮影。儒學不能興邦,到最後,是
淪落為鴉片市場。仕大夫不能治國,到最後,連農業
也不能維持。重重的擔子,只能由鄉下裡最弱的弱者
承擔。

  這故事,尚未說完的。下星期,還要再說下去。

2 一隻真的生滋狗

之二 一隻真的生滋狗




  
李察只曾經養過一隻狗。這狗,完全是命運安排
送來的。再沒有比這更加特別的狗了。

許多年前的往事。李察在狹窄的街上走,迎面來
了一位抱著小狗的女孩子。李察好奇心多看了一眼。
那女孩子說,「你要不要這狗?」李察一秒鐘都沒有
考慮,也沒有看清楚是甚麼狗,更加沒有看清楚女孩
子的相貌,就吶吶地答應了:「要。」

把狗抱過來的時候,女孩子才說:「三十元的,要
不要?」

這時,才看清楚,這女孩好像是弱智的。如果李
察當時很冷靜,很理智地考慮,也許就不會太爽快接
受,人家還以為李察騙她。但當時並沒有想到這一點,
只是掏出錢包拿錢。事實上,這一類的唐狗,當時,
也是只值這價錢。

她接過錢,又說:「這狗帶子是不算的。」她把
狗帶子除下,掉頭就走了。當時還想,或者她的家中
還有其他狗,所以要保留這帶子,又或者她家裡人不
許她養多一隻。一直到今天,偶然,還會想起這沒有
答案的問題。因為,以後都沒有再碰著這女孩子了。

  問題是:這狗跟李察的祖母何干?

因為,這狗的名字,跟祖母常常提起的一個名字,
完全一樣。

  最初,這小狗是沒有任何問題的。第一天,李察
便帶他上街了。沒有狗帶子,便臨時用一條幼麻繩縛
著。那時,李察還在星島日報寫稿,寫完一篇,要跑
到星島的分銷店傳真送稿。去到店裡,女店員都喜歡
不置。那天還有點雨。女店員蹲下來摸他,才發覺,
他的肚子,已經沾濕了。還趕忙拿紙巾為他揩抹,這
才發覺,這小狗有一個很可愛的,很結實的,圓滾滾
的肚子。

  養狗是很快樂的。最初一兩年,完全是歡樂時光。
每天晚飯後,便帶著他到附近的公園去。李察和孩子
打球,他便負責拾球,球兒掉進花叢,他也會氣咻咻
的鑽進去檢。有一次帶他到郊外。他發現了一頭野貓,
便發狂似的去追。那貓繞著小樹林轉了三個圈,他便
追了三個圈。追不到,氣喘喘走回來,奇怪他雖然經
歷失敗,卻好像一點都不在意。不過,就算他追到,
也注定是要吃虧的。因為,李察已經為他的大腦輸入
一條不許「咬」的程式。如果他跟本不會咬,那怎樣
咬貓?李察當時喜歡研究動物行為,發現,如果把
「咬」和「痛」連起來,小狗發現每一次「咬」都必
定「痛」,小狗以後一生,都不會亂咬人。或者,你
想知道,怎樣把「咬」和「痛」連起來呢?趁小狗非
常小的時候,讓他咬自己的手。放他的手進他自己的
口裡,然後合上他的咀。這樣,他就咬著自己的手了。
不消幾次之後,他就再不肯讓手放進口裡了,也不會
胡亂的咬了。他以為,咬任何東西,都會是這樣痛的。
這一類的訓練,好像很殘忍,因為違反了動物的天性。
所以,李察也從不提起這回事,而且心裡面總是有一
種犯罪的陰影感覺。以後,一生都對這狗特別好,大
約是這感覺的回應。

大約是兩三年之後,這狗的問題就出現了。小狗
染上了非常嚴重的皮膚病。

有一次帶小狗到大嶼山游泳。事情也許又是跟李
察的魯莽相關。小狗怕水,跟本不肯跳進水裡。李察
便抱起小狗,老遠地把小狗拋進海中心去。嚇得他拚
命游回來,李察哈哈大笑。

上岸之後,又經歷了另一番驚嚇。兩隻大狼狗忽
然撲來咬小狗。無論怎樣都喝不開。李察四處找,找
來一根鐵棒,正要加入戰團,幸好狼狗的主人適時出
現,否則連李察也要遭殃。

回來之後,小狗的耳朵開始流濃了。腰部的皮膚,
開始痕癢脫毛。濕濕光光的一大片。

反反覆覆,不知看了多少獸醫,不知花了多少時
間,完全不能醫治。如此,就開始了大約是十年長的
折磨。小狗漸漸變成大狗,但皮膚病只有變本加厲。
這是甚麼病?這是俗稱生滋的一種皮膚病。醫生說是
遺傳得來,不會是傳染。也不會傳染給人類。或者只
是剛巧。這狗,是一頭「生滋狗」。

  最初聽到這名詞,本來,是沒有甚麼震撼的。但
多年來,不住回想,也終於不能肯定,這一頭「生滋
狗」為甚麼會來我家,住了十幾年。

狗本來是人的朋友。但是,十年來,除了李察之
外,從沒有人願意摸他。而李察也只是間中摸摸他那
仍然滑溜的額頭吧了。他的全身,就是頭頂這一小片
地方,是沒有皮膚病的。

李察會彈一手劣琴。每次,李察關上門彈起小提
琴時,全屋人都會掩耳疾走,各各關上自己的房門。
這時,小狗便會來扒李察的門了。他要進來。進來之
後,便靜靜的蹲在一旁。他是李察唯一的知音。但後
來,他的皮膚愈來愈嚴重,便房間也不許他進來了。
只在客廳外面,間了一點小地方給他。

大約他一生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去看醫生了。看
醫生總有一段等候時間,這時,他才可以乖乖坐在李
察的腳下。這是他最珍惜的一刻了。當愛變得愈來愈
罕有的時候,一丁點的關懷,也可以使人五感銘中的。

而「生滋狗」這三個字,在李察的家庭歷史中,
是有特殊意義的。因為,這又是一個迫害者的渾號。
每提起「生滋狗」的時候,祖母就會渾身打顫。

3 大伯來收屋

7057 楊東是誰 2008 0609



之三: 大伯來收屋


熟讀魯迅的人,或者知道,甚麼是大伯收屋。祥
林嫂新寡,在那樣的農村,沒了丈夫,一個婦女是無
法生存的。她唯一賴以棲身的房屋,因為是屬於大伯
的,大伯也要收回。祥林嫂只好外出打工。

但是,李察的祖母,遭遇悲慘得多。那時,她的
丈夫共有三兄弟。三戶人,居住在並排的三間屋子裡。
左中右三家,中間用兩堵牆隔開。大伯是鄉中的富戶,
更是村中的惡霸。他怎樣富法?怎樣惡法?李察只有
非常模糊的印象。但他的名字是「生滋狗」,是祖母
時常提起的。這三個字,在我們的童年中,是恐怖的
代名詞。

  李察不能想像,如果祖母復生來到香港,看見李
察竟然養了一條真的「生滋狗」,她會有甚麼話說。

這件事如何開始?如何收場?發生在甚麼年代?
李察全不曉得。那時年紀太小,只能記得最重要的部
份。相信,傳自遠古的中國神話也是這樣流傳的。故
事的外殼,你永遠不可能細察,但內在的陰火,會把
你燒得一輩子忘不了。

  事情大約是她的丈夫,也是李察的祖父逝世之後
的事。如果祖父仍在,大伯雖然凶惡,但斷不至這樣。

  那時,貧窮鄉村中的「屋」,並不是用磚頭砌起
來的。因為,磚頭太貴了,村民負擔不起。所以,村
民只能利用蠔田裡的廢蠔殼。把蠔殼一層一層的疊起
來,中間用黏土糊厚了,就是一堵結實的牆。

  而更加不能想像是,這樣的蠔殼,也是值錢的。

  有一天,當大伯「生滋狗」決定拆屋,他就連中
間這一堵分隔兩兄弟的蠔殼牆,也硬自拆去了。

一個寡婦,她居住的房屋,牆壁被人拆去一邊,
她能夠怎樣活下去?

這一件事,後來怎樣,李察是完全不知道的。也
無法想像,這樣的半邊房屋,在風雨中怎能棲身。只
能知道的是,她終於還是活了下來,而且,把自己唯
一的兒子撫養長大。雖然,她已經再無能力讓兒子接
受甚麼教育了。所以,李察的爸爸,也只能在鄉村小
學裡念了幾年書,以後他的學問,也大半是自修得來。
至於他後來怎樣跟李察的媽媽戀愛,結婚,又怎樣在
抗戰時候,從一個城市搬到了另一個城市,也是風一
樣的回憶,一點都記不起了。依稀他們曾經在重慶住
過。那時,爸爸在一間名叫「工合」,大約是「工業
合作協進會」?之類的組織當一名小會計。「工合」
搬到那裡,爸爸便也搬到那裡。

  總之,他們的最後一個目的地是澳門。一家人,
好不容易在澳門賃了一間房子,定居下來。

在澳門,有過短短幾年的平靜光陰。這房子,其
實是兩個家庭合起來的。母親的祖父、祖母,都來了。
加上李察的祖母和父親,其實是兩親家,全部人口都
住到一起。有時,媽媽的姊妹也會來,親戚也會來,
全部的鄉親,都在澳門聚合了。

  夏天的晚上,吃過晚飯,便會在大門的外面乘涼。
那是說說故事的好時機。李察時常不肯早睡,要聽他
們說故事的。甚麼重慶、抗戰,很好聽的。但是,唯
一的回憶,只是有一次被他們硬生生趕回房去,只派
一位大姐姐來陪著。這大姐姐心急想出去聽故事,那
肯留在房中?只哄著李察說,等一下就回來。你說三
十遍,就會回來陪你的。結果,李察只能不住的唸著
這一句:等一下就回來,等一下就回來,等一下就回
來,之後就睡著了。她有沒有回來,也不知道了。1

4 娶了一個好新抱

7064 楊東是誰 2008 0616



之四:娶了一個好新抱



在澳門的日子,可能是祖母一生最快樂的日子
了。雖然,她也絕也不可能想像,這一種快樂,會是
這樣的短暫。不幾年,她便從一個谷底,來到另一個
谷底。

李察的爸爸,個性內向,不太喜歡說話,不擅長
交際。但李察的媽媽,卻是很外向的。她有很多朋友,
熱心助人。她是學護士的。她怎樣認識了爸爸,他們
怎樣戀愛,又結合的?一點都不知道。只是後來,爸
爸有一次指著家庭相薄裡另個鄉下女人對李察說,
「看,我差點娶了這個女人!」李察猜想,可能這是
他們父母之命的。但爸爸不肯,要自由戀愛。這是那
時的風潮,大約,他們也曾轟烈過一陣的。

  而祖母也大約想像不到,就是這一位未來新抱,
會把她從鄉下帶到了澳門,而且,住到了一個特大的
家庭之中。媽媽是護士,在醫院工作,來往的朋友很
多。最初,是跟一個澳門醫生合伙分租了一間房子,
後來,便自己租出去了,她要開業了。開甚麼業?她
是助產士,她有能力自己開一間診所,專門協助產婦
生孩子的。她需要一間稍大的房子。於是,就是這一
所比較大的古老樓房,一氣住進了兩親家的全部人
口。

而大約祖母也永遠想像不到,她會跟一位外國白
種女士對上了親家的。母親是混血兒,她是中國和智
利混血的。所以,在李察的身上,也有四份之一的智
利基因。為甚麼外祖父竟會娶上一位南美洲的白種美
女?這件事,向來是家中的一個話題。猜想他是早期
移民,在南美洲工作多年,後來,娶妻回唐山了。還
有一種說法,是外祖母因為受到家庭虐待,這才跟了
外祖父回來的。 

但無論如何,戰後的這幾年,兩個家庭擠在一所
古舊樓房的生活,應該是祖母一生最快樂的幾年了。
人在生活之中,有許多時候,都不能看清楚自己的。
必要等事後回憶,才漸漸的看到其中的不同階段。此
刻,李察也無法想像,戰爭中的歲月,祖母一個人在
鄉村裡是怎樣渡過的。她唯一的兒子,早跟隨工作單
位到外地了。她還要在家中對著隔璧的一個大惡霸。
她有挨過餓嗎?她有生過病嗎?她的牛死之後,怎樣
在鄉村裡生活?她要等多久,才等得到兒子回來?並
且帶回來一個曾經讀書識字的新抱?大約,所謂「煉
獄」,也是這麼樣的生活了。

  除了在物質上的折磨之外,她尚要應付心理上的
折磨。她的大伯生滋狗,家庭中是人口眾多,壯丁不
少。生滋狗生了一個孫子,取名的時候,也專門號了
一個「東」字。這也是一場心理迫害。他就鎮日價「阿
東」、「阿東」的亂叫。他只是罵他的兒子,「我打死
你阿東」,大約是村頭村尾都能聽到的唁罵。祖母一
個人躲在家中,真是要多難過,有多難過。幸好這名
叫阿東的孫子,倒也生性,他對祖母是很好的。來到
澳門之後,也不時帶點手信來探問,還自己把「東」
字刪除了,他另外改了一個名字。大約他對自己的惡
祖父,也是不以為然的。

在澳門的生活,最初也是擔驚受怕的。因為,母
親雖然是助產士,她為人接生,卻是屬於「無牌行醫」
的罪名。大約那時戰爭剛剛過去,是一個嬰兒出生的
興旺時期,而那時多數的產婦,不能負擔醫院裡的昂
貴生產費用的。一般都是請一個「接生婦」回家幫助
接生就算了。母親是拿助產士文憑的,她當然有能力
為人接生。但起初的時候,她卻是沒有牌照的,要到
幾年之後,不知經歷多少困難,才拿到一個正式的「牌
照」,她的助產招牌,才可以光明正大的掛出來。斗
大的黑底白字洋鐵招牌:「柳慧仙 西法接生」,就在
澳門的街道上掛出來了,一家人歡喜不盡。

  但是,在沒有牌照之前的幾年,那時,大約李察
還未有出生,一家人卻是時常都要擔驚受怕的。因為,
不時會有葡萄牙洋警察前來搜查。

但無論如何,在澳門的生活,跟戰爭時期在鄉下
的生活,是天堂與地獄的比較。一來,這是十幾口人
的大家庭,甚麼事情,都是有商有量的。二來,由於
母親是助產士,家庭環境也相對的穩定了。

但是,這十幾口人的大家庭,卻在不幾年間,便
又再面臨破滅,死的死,去的去,不久,祖母又再孤
單一人了。這是淚水好像海水的日子,雖然是說來話
長,但也是值得一說的。李察對於生命與人性的體察,
也是從這裡來的。

5 三個朝代裡的女人

7071楊東是誰 2008 0623



之五:三個朝代裡的女人


李察的老家,到今天還保留一本殘缺的「族譜」。
裡面記載了共有二十六代祖宗的生卒年月和埋葬地
方。每一位祖宗,都有三個名字,一個是「名」,一
個是「字」,還有一個「號」。但是,除了其中一位在
民國時期,因被誣為煙販,為兵士所槍殺,過程被記
下,並勉勵子孫要報仇之外,所有的祖宗,生平都沒
有片言隻語交待。我們作為後輩的,根本不可能知道,
在那悠長的二十六個世代中,發生過甚麼事情。更不
可能從其中得到教訓。中國人特別重視所謂「血統」,
但忽略了人之所以為人,是在於他一生的實踐。連一
句話都沒有留下,歷史完全是空白一片。

族譜記述了祖母生於光緒九年(1883),卒於
1971。

對於李察而言,這是一個非常特別的數字。從
1883 到 1971,橫跨了三個朝代(對不起,不是「朝
代」,而是「時代」):

1883 - 1911,是她的滿清歲月。

1911 - 1949,是她的民國歲月

1949 - 1971 ,是她的殖民地歲月。

這三個時段之中,對於李察而言,最難堪的是
1971 這四個字。此刻,李察是猶豫許久,才勉強有
手指的力量,把這四字打出來。這裡面,李察負罪太
深,無法表達。希望寫到的時候,意志稍強一點。

辛亥革命時,她才二十八歲。向來讀歷史,那是
一種轟轟烈烈的歲月。台上的人,都是有名有姓的。
我們都只能看見那常見的幾個名字。但她卻只是鄉下
裡一個從未知聞的村女。

從1937 年開始,她就守寡了。那時,她是五十
四歲。抽鴉片的祖父,是在日軍侵華第一年離開世界
的。雖然,這樣的一個吸毒者,在世不在世,也幫不
了甚麼忙。大戰轉眼就要發生,她孤獨一人。她只有
一個兒子。她在鄉下的生活情況如何?完全不知道。
印象中,她好像是沒有纏足的。也許是滿清倒台的時
候解了。但那時,她己經二十八歲,就算把纏足解了,
也會有強烈痕跡。但印象中沒有。她的腳,也許略為
小一點,但跟其他人的腳也好像沒有甚麼不同。遺憾
的是當年李察年紀太少,其中因緣,或者她也曾說過
的,但李察不能記憶。

除了她的特殊眼神之外,李察只記得她的手。她
的左手手腕,時常都痛。也許是風濕,也許是一處早
年的創傷。在痛苦的時候,除了常用的「脫苦海」膏
布之外,她會燃點一種「碌柚葉」,用煙火去薰患處。
這一個手腕上的相同位置,也是李察的一個弱點,很
容易扭傷。每一次扭傷,李察都會想到,到將來自己
老一些,這一處會不會有相同的風濕。到時,又是否
需要燃點相同的「碌柚葉」。但是,這畢竟是外在的。
只有她的眼神,才是內在的,一輩子難忘的。世上,
從沒有一雙眼睛,曾經這樣地看過李察。李察很少跟
她談話,也沒有甚麼討論、教訓。只有她的一雙眼睛,
百世難忘。 

那時,李察已經十幾歲了,當助產士的母親忽
然間病了。半年之後辭世,家中最主要的經濟支柱忽
然不存在。十幾人的大家庭,忽然,變成只有李察和
祖母兩個人。但李察當時,渾然未覺有甚麼特別。所
有的特別,是今天才想像得到的。當年只是覺得,忽
然間自由了。

有一天,下課之後,留在課室裡做壁報。本來是
三點半放學的,但到六時仍留在學校裡。正在和一班
同學談得暢快。忽然回過頭來,看到祖母站在課室門
口。她的一雙眼睛,就是這時遇上的。也許她是擔心
這小孫兒怎麼這許久不回家,所以親自來找。於是收
拾東西,跟祖母回家了。一路上,婆孫兩人講過些甚
麼,也早忘記了。從學校到家,只有十幾分鐘的路程。
奇怪的是,當所有的細節都已經完全忘卻的時候,她
的眼神,卻永遠忘不了。今天想起來,仍好像昨天那
樣。

十幾人的大家庭,忽然變成只有婆孫兩個。用父
親的老話來說,就是家散人亡。但那時的李察,全無
感覺。所有的感覺,是以後多年,一件一件的想起來
的。

6 好媳婦之死

7078 楊東是誰 2008 0630



之六: 好媳婦之死


十幾人的大家庭,怎麼可能忽然之間剩下婆孫兩
人?這裡面的「忽然之間」四字,是完全真確的。死
的死,離的離,當事之時,完全不明所以。但到若干
年後重新回想當年總總,總有一種感覺,覺得這是造
物主的特殊安排。

如果沒有了這種安排,李察就不會被丟落到這種
境地裡去。一方面是絕對貧窮的境地,另一方面是絕
對自由的境地。今日,李察竭力想要表達的那一種對
於宇宙人生的感覺,就是從那時開始感覺的。這一種
視野,或者可以說,是一種特殊的恩賜。

  所謂「絕對貧窮」,其實不是絕對的。大約只是
誇張罷了。至於「絕對自由」,就好像是放一個野孩
子上懸崖。他可以任意奔跑,觀賞,自由發揮。他可
能看到天主萬物之美。但也可以隨時失足,完結這短
暫的旅程。李察就是從某一個物慾與色慾的邊緣回頭
的。而那時,李察也僅僅只有十幾歲。從十一歲到十
八歲之間,這一個野孩子,就完全放在一個鄉下婦女
身上了。如果不是她的特殊智慧,「李察」早已經不
存在。

或者,還要再交待一下,為甚麼常常李察李察的
說,而不說「我」字。雖然,那一個時刻,李察的想
法尚是非常模糊的。遠不及今日這樣清楚。這是從莊
子來的一種感覺:生命並不屬於「我」。「我」僅僅只
是「生命」的暫時管理人。「我」是這一個思想單位
的臨時管理者。所以,用一個像「李察」之類的代名
詞,會是更加合理,更加適切的。「李察」只不過是
這一個生命單位、思想單位、行動單位、、、的短期
操作者。操作完畢之後怎麼樣,也不是「李察」所能
知道的了。

十幾人的大家庭,是李察的母親,也是楊東祖母
的媳婦一力包攬聚合的。母親和父親兩個人結婚,其
實是把兩個親家的大家庭聯合了。或者是由於貧窮,
或者是因為戰亂,他們只有這一種住到一起的結合方
式。十幾人,住到同一間古老樓房裡。到李察的母親
辭世,家庭經濟無法維持,這大家庭分崩離散,各人
走各人的路,謀生的謀生,遠去的遠去,也是很自然
的事。只除了外祖母也要離開的時刻,確實是有一點
傷感的。外祖母是白種女人,此刻,也是一個老婦了。
她有好幾個兒女。其他的兒子,來接她走了。走的時
候,坐一輛三輪車。兩親家送別,她哭了。她是上了
車之後才哭的。

母親之死,雖然那時李察只有十一歲,但畫面像
凝固了一樣,時日愈久,愈清晰。根本毋須照片,畫
面是自動儲存的。喪事完結,就要把棺木運回大陸安
葬了。那時,澳門仍是一個殖民地。澳門和大陸之間,
有一道「關閘」隔開。李察年紀太少,不用跟著棺木
過關。幾兄弟被親友護著,只能送到路的起點。一張
桌子,上面擺了香爐燭火遙祭。只有穿著麻布喪服的
父親,和少數幾個杵工,用木頭車盛著棺,在太陽底
下推著走,漸行漸遠,直到看著他們進入閘門,看不
見為止。

7 十一歲的孫兒

7085 楊東是誰 2008 0707



之七:十一歲的孫兒


一個十一歲的男孫,放到甚麼人手上最好呢?那
時,是毫無選擇的。因為,造物主已經選好了。祖母
是家中唯一的成年人,但是,她已經七十六歲。

祖母沒有讀過書,但她識字。普通的報紙也能看。
看大戲的時候,還能跟著字幕的字唸。她是很聰明的。
她不但聰明,而且俱備智慧。只看她不肯賣牛一點,
就知道她是智慧的。她重視生命多於金錢。這在今天
來說,也是很罕有的。

她的健康狀況,也是可以的。最初那三兩年,嗓
門也是很亮的。家裡唯一的鬧鐘,時常不靈,李察每
逢讀書緊張的時刻,就全靠她。「起床啦,好起床啦。」
嗓門之大,街頭街尾都聽得到。但有時李察懶床,到
錯過鐘點才一躍而起,又埋怨她為甚麼不早來叫。

  她也從來不進醫院的。她不像李察的媽媽,是醫
院的常客。有病了進醫院,好不容易等到她出院了,
其實病是未好的。或者只是因為錢用完了。到被迫再
進院的時候,是病又更深了。媽媽就是這樣,幾進幾
出,終於是永遠不再出來。

  但祖母不是這樣。她的衰弱,是漸漸而來的。她
常說,到她的一身「大肉」都不見了,她就差了。她
本來不是那樣瘦的。沒有人知道那是甚麼毛病。總之,
到她瘦得只剩一個架子的時刻,就是真的不行了。

  她就是在這樣的一個日薄西山時刻,見證了這一
個孫兒幾乎毀滅的。

  母親離世第一年,也是李察十一歲的那年,一切
都似乎是沒有問題的。那時,李察還在五年級。小學
還差一年才畢業。學校裡有一位朱老師,還發起向其
他老師科款,為小小的李察籌募學費。每年九月,李
察就會拿著成績表到她家裡領學費的。但一兩年後,
李察的成績差得實在無法見人,也再不好意思去拿學
費了。

為甚麼成績忽然差了?

忽然之間,李察變成了一個野孩子。

唯一的幸運,是六十年代初期的澳門,尚是一個
比較健康的城市。想壞,也不容易壞得起來。學校也
沒有黑社會。李察和幾個同學,想看色情刊物,也沒
有門路。終於有人知道了所謂「門路」。李察鼓起了
勇氣,到了一條偏遠的後街,那裡有一個販賣雜物的
小販,問他有沒有「照片」。他說有,每張要兩角錢。
李察買了一張。其實是丁方不足兩吋的黑白照片。上
面站了一個裸女。遠遠的攝去,裸體女子像花生米那
樣大小。根本看不清楚。

奇怪是時間只過了十年。到了七十年代,便隨處
都可以買到淫穢刊物了。要多髒都有。相信,研究社
會的學者們,總有一天能夠查証清楚,我們的社會,
為甚麼會在十年八年之間,忽然敗壞的。到底是一種
甚麼力量,忽然間在這一時刻主宰了我們。

而更加奇怪的是,祖母以她那軟弱的身軀,怎能
對抗這日侵月近的惡魔,終於,在一個邊緣地帶,帶
回了她的孫子?

8 豆腐花和鞋匠的割刀

7092 楊東是誰 2008 0714



之八:豆腐花和鞋匠的割刀

最近偶然翻看舊物。找到碩果僅存的唯一照片,
是李察少年時與祖母合照的。

照片中的少年李察惡形惡相,目露凶光,今日的
李察,幾乎不願意承認,相中人,就是李察自己。

到底「他」是誰?「他」有甚麼好處?

  母親未死之前的李察,到那裡去了?那一個人見
人愛,老師還掏腰包為他交學費的小孩子,到那裡去
了?

如果說,人性是與生俱來的,人的天然能量,是
內在隱藏的,人之所以作為一個人,是有一個基本人
格在裡面的、、、這些,可能都只是理論,是在照片
中完全看不見的。

除了李察自幼喜歡文學,志願作一個文學家之外,
有甚麼好處呢?

終於,李察想到了其中的一點好處了。他還有一
丁點的求知慾。

有一天的下午,那每天必來的豆腐花小販又來了。
他總是挑著一大桶熱騰騰的豆腐花,小孩子們,立即
便把他圍上了。他會用一個小小的銅勺子,一瓣一瓣
地把半固體的豆腐花斜斜「片」出來,盛在碗裡,然
後再倒一點黃糖,賣給小孩子。他片得很漂亮。看著
那割痕,你會想到,木桶中的豆腐花,好像是一個海。
而那些割痕,都是海浪。但其實,小孩子們渴望的,
唯有是那一點黃糖而已。那是貧家孩子唯一的零食
了。不過,這在李察而言,卻是沒有份的。根本連這
點零錢也沒有。只能在一旁湊熱鬧,看人家吃。

但他想到了一個問題。他想到,這豆腐花,會有
浮力嗎?如果有物體掉進去,會沈到桶底嗎?

忽然,從人叢中伸出了一隻手。手上,有一把砂
子。砂子撒進豆腐花中,原來,是不會沈的!

那小販愕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雪一般
白的豆腐花,忽然蒙上了一層薄砂。眼看,一天的勞
力,就要化為烏有。他立即發狂般用銅勺子一下下片
進去,所有的髒物,都撓了出來,倒在一旁的地上。
那手的主人,這時,早己把手抽回來了。再也看不見
他了。

那時,是戰後不久的澳門。每個人,都非常努力
地,用自己的辦法謀生。

另外一個每天必來的小販,是一個鞋匠。李察也
像其他小孩那樣,圍著鞋匠,看鞋匠補鞋。這鞋匠不
但會補鞋,也會造鞋的。李察幼時的皮鞋,都是這鞋
匠造的。他用牛皮作鞋面。鞋底,就用人家的廢輪胎
割出來。

這鞋匠有一柄鋒利的割刀。他會小心地,先用右
胸頂著刀的後柄,然後用刀鋒的前緣抵著厚厚的輪
胎,一點點的把整塊料子宰開。

這樣厚的輪胎,也能割開嗎?那刀有多鋒利呢?
這是他心中的另一個重要問題。他等了很久,才有答
案。

有一次,鞋匠進去裡面小便,割刀就擱在鞋籮子
的上面。

他當然是不敢去偷的。再過一年,他就會偷了。
一年之後,他變成了人憎人厭的小偷。但這時,他只
夠勇氣去摸一摸。他要試一試那刀有多鋒利。

摸完了,回來,心還在跳,幸好那鞋匠看不到。
進到裡間,才忽然感到,手指裡好像是黏稠稠的,一
看,血都流出來了。那割刀,已經把手指割開。

這樣的一個小子,他的問題,還有多少?他的岐
路,還有多遠?

再不多久,人家開始用一種特殊的、敬畏般的眼
光看他了。難怪他是惡形惡相的。是甚麼類型的眼光
呢?許多年後,才在一本書上看到,那就是群眾看阿
Q 的眼光。直到今天,這樣的眼光,他還常常可以看
見的。

  還想看看他是怎樣變成小偷的嗎?奇怪的是,他
偷盡了家家戶戶,但從來不偷祖母的。下周的星期一
吧。下周一再見。

9 一方腐乳

7099 楊東是誰 2008 0721



之九:一方腐乳


今天,我們從遠距離觀察這一個十一歲的孩子,
看他怎樣從一個孤兒,變成為一個小偷,可能,仍是
有一點觀察價值的。

他跟他的祖母之間,是沒有甚麼溝通的。他在學
校裡發生的一切事情,他的祖母全不知道。他是那種
不擅長表達的孩子。他不會每天放學之後,事無大小
都稟報一番的。他只是放學回家吃飯。他的記憶之中,
好像是每天都吃同一個菜。每天都是吃番茄牛肉。他
的祖母,在煮蕃茄的時候,會多下一點糖。這孩子喜
歡吃糖,每頓飯,會很快的吃完。或者,他的祖母見
孩子喜歡,不自覺多煮這一道菜,也是有的。總之,
此刻他回想起來,完全想不起,當日曾經吃過甚麼別
的菜。家中的傢具,這時,大約只剩下偏廳裡的一張
半月型的小小酸枝桌子了,剛好夠婆孫兩個人同坐。
他的祖母是不吃牛肉的。打從她的死牛被人偷去,她
就更加不吃了。她只是吃腐乳。每天都是吃腐乳。一
小方腐乳,小半碗飯,就是她的全部口糧。奇怪的是,
這一小方腐乳,他當日是完全看不見的。更不會知道
有甚麼意義。他只以為,一切老人都是只吃腐乳的。
許多年過去,也再沒有想過。直到今天,要寫出來了,
這一丁點的微末記憶,才忽然非常清楚地浮出來,大
約是此後也不會忘記了。

這是一種甚麼樣的環境呢?這種環境,對於一個
孩子的成長,有好處嗎?

當然,是有好處的。這才是教育的最理想環境。
雖然,這肯定不是適合一切人的環境:完全的自由,
絕對的開放。學校的課堂,就擺設在懸崖的側畔,能
跌下去的,都跌下去了。跌不死的,就是教育的成果,
就是人的奇蹟。他們都不是人,是會飛的鷹。

最初,他只是忘記做功課。老師說,下星期二交
甚麼,下星期三背甚麼,再下星期四又測驗甚麼,他
永遠無法記得。每次被審問的時候,他只有同一個理
由:忘記了。但他不知道,這理由是從來都不會被接
納的,為甚麼這樣笨,還要說忘記了?有時被罵得凶
了,就暗中想好,下次一定不要再忘記了。但等到下
次,他又總是忘記了。

他也不是沒有想過的。他以為,從前小學的時候,
每天,所有家課都寫在學生手冊上的。功課做完,爸
爸和媽媽也會來檢查功課。怎麼會忘記呢?此刻,媽
媽不在了,爸爸也赴外地謀生了,再沒有人檢查功課
了。而且,中學生也沒有功課手冊的。這是許多年前
的澳門教育,相信,今天的中學生,一定早己配備好
了每人一本功課手冊的。

要等到三年之後,他上了高中,才會得自己買一本
小小的日記本子,專門記錄功課的。每天看一看,就
不會忘記。

是這種不斷的指責和審問,逼他變成小偷嗎?逼
他享受這種偷竊的冒險、刺激,和物質回報嗎?未必
的。人的行為,最終的負責者,只能是自己。一切抉
擇,都是自己作的。外來指控,只是加強劑而已。

他只想到要報仇。

10 他為甚麼變壞

7106 楊東是誰 2008 0728

之十:他為甚麼變壞

     *周一人物*

   是不是每一個壞人,當他第一次做壞事的時
候,都有相同的心理背景呢?或者未必的。這是各有
因緣,不能一概而論。但就這一個孩子來說,他第一
次偷竊,是出於甚麼動機呢?

他的第一次,是很簡單的。他只是為了復仇。或
者,他當時,也未必明白甚麼叫做「復仇」的。他只
是希望發洩。

他忽然之間發覺,這個世界,並沒有接納他。

母親離世次年,他就上中學了。

他當時是初中二年級的學生。學校裡有一科化
學。化學老師要求學生背誦全部的化學元素周期表。
本來,化學元素的各種特性,是很有趣的。但老師要
求背誦。不只是背誦元素的次序,而是每一元素的數
據,都要硬背。

那一個晚上,發生了甚麼事情呢?到了今天,他
仍是記得非常清楚。母親去世之後,很快,爸爸也離
開了。到了遠遠的香港謀生。那時,尚未有現在的快
船。從澳門到香港,要四小時的輪船航程。

他一個人,在母親的舊桌子前溫習。他本來是打
算要背好這「周期表」的。但背了很久,都不入腦。
這舊桌子,是一種古老的妝台。油漆是黑色的,上邊
有一隻橢圓型的鏡子。還有幾個小小的抽屜。母親雖
然去世兩年多了,那些舊物,仍沒有執拾。好像,她
是走得非常匆忙那樣。事實上,她不止是匆忙,而是
虛弱。她坐都不能坐,只能長期躺著。所以,房間裡
的東西都是亂放的。桌面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藥瓶,
雜物。或者還有一些十幾年未有用過的花露水之類。
他就在這些小瓶子之前背書。發覺十分煩厭。想起,
何不收拾一下?於是他拿來一塊抹布,仔細地把那些
遠年的灰塵都抹掉。瓶子也一一擺好。到收拾完了,
好像眼前一亮。但看看鐘,原來已經晚上十二時。再
沒有精神背書了。

  明天,測驗又再零分,怎樣向老師解釋?而他是
一個無可解釋的化學老師。

  開學第一天,化學老師一出場,便是威嚇性的:
「我已經向上學期的老師打聽清楚,你們誰個聽話,
誰不聽話,我一清二楚。那邊牆角的鄭穎濂,你給我
站起來。你俯著頭,在玩甚麼?」

其實,他當時是甚麼都沒有玩。他只是香港腳發
作,痕癢非常。但又不好把鞋子脫掉。只能隔著鞋子
搔癢。只是想不到,隔著鞋子搔癢,也被精明的化學
老師看到了,被罰站了一整堂。到了很久之後,才想
到,其實,當時是無論作甚麼都有罪的。因為,化學
老師已經設計好了一種殺雞儆猴的詭計。而他自己,
只是一隻無辜的雞,被化學老師順手拈來而已。

後來,這香港腳是怎樣治好的呢?是在數十年
後,才被他自己發明的方法治好的。但這是題外話了。
有需要的讀者,請自己在李察的網頁上查找。是有幫
助的。但當時,祖母唯一能替他做的,只是另外買了
一雙鞋子而已。街坊們都是很熱心的,建議祖母為他
買一雙不太焗氣的涼鞋。那是唯一的一次,祖母把他
帶到了街市附近的一間鞋店。他是從未進過鞋店的。
裡面的款式這許多,怎樣選擇?終於,是挑了一雙籃
球膠鞋。那是戰後的一個牌子「馮強牌」膠鞋。要算
是當時的名牌了。但那時的化學工業尚是相當原始,
那馮強鞋的膠邊,是很容易鬆脫的。要用自己的膠水
去補。而且,那籃球鞋是密封高筒的,一點都不能透
氣,對香港腳也沒有幫助。不過,這一切,祖母也是
不知道的,也不懂得怎樣挑選,只任他買了這一雙沒
用的籃球鞋了。

  祖母的籃球鞋並未帶來安慰。他只感覺,這一個
大環境,其實是相當冷漠的。而這只是一種無明的感
覺。因為,當時的他,連「冷漠」這名詞,也未曾聽
過的。

11 一隻慘被虐待的貓

7113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 2008 0804



十一:一隻慘被虐待的貓



放火燒貓?這是他從來想都未有想過的行徑。大約他
自己,也總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變成這樣。

如果他家裡養的是狗,大約他不會變成虐待狂的。因為,
狗是可以溝通的。一個人,在外面世界無論是多麼難受,回
到家裡,狗總會熱烈的接受你。不會拒絕你。

但是,貓卻是絕不客氣的。貓隨時會給你一爪子,使你
皮破血流。貓的冷酷,是非常徹底的。但是,貓永遠想不到,
人的冷酷,是貓的一百倍。

到底這一個頑童,是怎樣跟貓結怨的呢?

他有一個非常好的「理由」。因為,有一次,貓竟連他最
愛的祖母,也爪傷了。暗瘀色的血,從祖母的手上流出來。
暗紅色、近乎黑色的血,從手背上散開,好像一條分支的河,
在中華大地上流淌。

他立刻去追。但那能追得到?而貓的氣力,也不是一個
十一歲的小孩可能對付的。物理學上的一條定律是:你永遠
不可能按牢一隻有利爪的貓。

他想到一個方法了。如果手臂的力量不夠,可以用一個
洗臉盆。把貓蓋上,就可以把貓捉到。他以為可以把物理定
律打破。但想不到的是,無論他怎樣用力,貓還是從底下鑽
出來了。或者,那是一隻太小的臉盆,如果是稍大一些的臉
盆,貓就沒有用力的地方了。但那時,他想不到這一點。他
是智慧有限的。他的腦容積,只有這一丁丁點。有 太多的
事情,他從未想到過。不是每一個人,都自覺知道世界上有
「腦容積」這回事的。今日的人,只知道這就是叫做ram。
如果ram 不夠,就要加ram。

是另外的一件事,使他在無意中,觀察到自己的腦容積
的。他很多次自己責備自己。怎麼這樣簡單的事情,也想不
到。

他們的家,有一個很簡單的廚房。甚麼叫做「簡單」呢?
那廚房,只是用廢木板搭建的小寮。他們的古老大屋,是一
所木房子。裡面有一個天井,卻沒有廚房。所以,要在天井
裡加建一個小寮作廚房。小寮的後面,還有一個雞籠。而且
那廚房沒有自來水的。水要放在一個瓦缸裡。用一隻椰子的
殼,一殼一殼那樣的搯出來。而那時,是大戰過後的和平歲
月,一切都是很先進的。因為,他們已經廢棄木柴了。有一
陣是燒木糠。所謂「木糠」,是木材的廢屑。先從下面擱好
一條木棒,上面椿實了,然後抽去木棒,就造成了一條空氣
進出的通道。一爐木糠,可以夠燒一頓飯了。但很快,他們
就再不燒木糠了。他們是燒火水的。所謂「火水」,就是「煤
油」。他們已經是石油文化的一部份了。

   就是這一隻火水爐,差點讓他把整幢房子都燒了。

   大約那是冬天。貓都愛躲在火水爐的旁邊睡覺。有一
次,他在生火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這是一個機會。因為,
他生火是用一根纏上石棉的細長鐵絲,伸進火水爐底下的燃
料缸裡,沾一點火水,再用火柴點著了,就可以伸進爐芯裡,
把十幾根爐芯,一一點著了。蓋上通風的罩筒,藍色的火就
會升上來。這比木糠爐的紅色火焰,自然是燒得好些的。

  此刻,他的手上拿著沾了火水的石棉棒,而貓就在旁邊
睡覺。任何人,都知道甚麼事情會發生的。他想都沒有想,
把石棉棒就往貓的身上燒去。石棉上的火水,一沾了貓的毛,
立即就把貓毛燒著了。而那睡得香甜的貓,一點都不知道,
自己的身上,已經燒亮了一團紅色的火。再多半秒鐘,貓就
會跳起來,一邊痛苦大叫,然後跳進房子裡誰也進不去的角
落,把整座房子燒掉的。

  幸運是這一刻,祖母就在旁邊,看見了事情的全部過程。
她立刻就用手把那火焰硬生生的按熄了。那貓還在好好的睡
覺,只是睜開眼瞄了一下,甚麼都不知道。

  這一切,他當時是想得到,還是想不到呢?當然是想不
到的。他的腦容積太少,要很多很多年之後,才想得到這事
的驚險。他當時的心中,唯一只有一個念頭:「呀,這火只
燒到了貓毛的外面,沒有燒到底下,所以貓不會痛。」

  他還以為自己是很聰明的。因為,他老是想;有甚麼方
法,可以把熱力迅速傳播到貓毛的底下,使貓痛一些呢?腦
容積少的人,危險就在於他不可能想得到,他是容積不足的。
他以為自己已經讀過不少的書。他更想像不到,他的祖母,
沒有讀甚麼書,腦容積卻比他大得多。幸運是當日祖母就會
身旁。而且,祖母不但只是容積大,勇氣也是大的。否則她
怎能用血肉的手掌,直接按進火裡去。她在半秒之內,就迅
速行動。比許多飽讀詩書的讀書人,明顯是智慧得多。但他
卻仍只是想:怎能把貓弄痛一些?

  以下的事件,李察考慮了很久,不敢寫出來。因為想到,
萬一被腦容積更小的人看到了,事件的教訓沒有收到,卻當
作虐待動物的教材,豈非罪過?從前,李察曾經開過「右腦
思維訓練班」,就真的是有人甚麼都學不到,只學到反面的
某些不良技術的。這是很痛苦的,也是必然的。因為,這就
是叫做層次。層次高的人,看得到層次高尚的地方。層次卑
下的人,只能看見卑下的地方。故事還只是那一個故事。總
不成都刪去了。所以,唯有多花筆墨,把層次逐一解釋清楚。
雖然這是很乏味的,但也只好不得不如此了。

以下,就是故事了。請記著,要看完全篇,看清楚當中
的「意義」才好。這樣,才能証明,你不是腦容積不足的。
才能証明,你有更深刻的心靈之海。
  
  那貓,還是如常地在灶旁睡覺。他卻絕對不敢燒那貓。
或者,他的腦容積,已經在觀察祖母的時候,有所增加了。
雖然,真正的增加,要是在很多年之後,才是真的。但他的
問題沒有停:到底,有甚麼方法,令痛苦更快燒進底下去呢?

  那另外的一次,他是在燒開水。那時,是沒有電熱水瓶
的。開水沸了,只能倒進有水銀內膽的保溫瓶裡保存。他忽
然就想到了,又是不用一秒鐘,就倒了一點在貓的身上了。
那貓忽然發出一下悽厲的大叫,就跳走了。

  這証明了甚麼?

  這証明了只有一件事:他真的是腦容積不足的。他沒有
想到,在天地萬物之間,本來,是有一種叫作是感覺的東西
存在的。或者,你可以說,那就是叫作是「愛」的東西。但,
他的容積是這樣的小,他只想到一時的快意,怎想得到這麼
抽象的東西?他是沒有感覺的。他欠缺空間儲存這種感覺。

  不用很多年之後,到他親眼見証了祖母死時的真正痛苦
之後,他就忽然間明白了,以後再也不會這樣做了。他才算
是有感覺了。那貓被沸水灼傷的地方,以後,留空了一片好
像銀幣那樣大的白點,一點毛也沒有。這畫面,不知如何,
就儲好了在他的腦子裡了,見証了他當日這無心的一面。如
果有一天他要下地獄,這畫面,肯定就會重新浮上來,讓他
看過夠的。

12 有「腦容積」這回事嗎?

7120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 2008 0811


之十二:有「腦容積」這回事嗎?



關於所謂「腦容積」的問題,其實只是個比喻。
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這回事的。說起來,自古以來,
中國人只有「肚容積」。完全不知道有「腦容積」。俗
語說,「宰相肚裡好撐船」。就是說,宰相的肚容積是
這樣大,甚至可以在他的肚子裡放一條船,還要航行。
從前的人,以為人都是用肚子思想的。今日的人,卻
以為人都是用腦子思想的。

其實只是五十步笑一百步。李察愈來愈相信,人
的腦,只是人的次要工具。人是用「心」思想的,更
是用「心」去記憶的。至於腦,只是一種好像是「鍵
盤」那樣的東西。有時,鍵盤失去了一些零件,某些
記憶不能輸送出來,人就以為,那些失去的部份就是
「記憶體」的本身。其實是未必的。你的真正記憶,
仍是在某個地方非常安全地儲備著。只因為,你的鍵
盤有的零件壞了,無法把記憶送出來吧了。但這僅僅
是猜想。所以,大可以胡思亂想一番。如果將來真的
有一位科學家証明了這一點,那就有趣了。

  很簡單:假設某人的A 區域損傷了。他的一部
份記憶,不能回復。他連自己的姓名,都記不起。他
不知道,自己就是Mr.K。 很自然,人們以為,這A 區
域就是記憶。但如果醫學再發達一點,醫生可以用第
三者的A 區域給他更換。奇怪的是,他不會多了第
三者的額外記憶,而是,憑著修好了的A 區域,他
又回復他自己的記憶,他記起自己是Mr. K 了。 

  說了這麼多,想說甚麼呢?

  世界上,是沒有「腦容積」這回事的。有的,只
是「心容積」。但我們連 「心」在那裡,都不能知道,
又怎麼知道,「心」是有「容積」的呢?更怎能知道,
「心」的「容積」有多大多少?

但是,無論如何,李察可以証明給你看,數十年
前的記憶片段,是可以完整重組的。

以「放火燒貓」事件為例,就是回憶的重組。所
以,「容積」還是有的。沒有的,只是「限制」。猜想
人心的容積可能是無限的。如果要再準確一些地猜
想:應該說,我們不知道人心的容積有多大多少。只
是暫時,你無論取多少,用多少,都未能抵達那限額。
至於有沒有限額,仍是未知。

似乎很有趣:我們不斷地製造「記憶」。其實只是
不斷地生活,不斷地進行各種活動。這些活動,都可
以儲存起來。儲存在那裡呢?大約不是在腦袋裡。而
是在某種空虛而不可知的空間裡。就好像電腦。資料
都儲存在虛空中的互聯網裡,並不儲存在他自己的硬
碟裡。

13 倒吊打噴嚏

7127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 2008 0818




之十三:倒吊打噴嚏

有一次,頑童獲得一件異常寶貴的玩具。

那是不知從何處拆出來的指南針,小小的指南
針,只有一顆葯丸那樣大。外殼是銻造的,面上一塊
小小的玻璃。玻璃裡面,就是一根會隨著方向轉動的
針了。

他迷惑了。終日就拿著那顆藥丸型狀的指南針在
屋子裡轉。非常奇怪,怎麼這方向,永遠只能指著同
一的方向呢?都說那地球的北方,是一塊極大的磁
極。會把地球上所有的磁針扯動。

是真的嗎?那是一塊有多大的磁石呢?如果這磁
石躺在北極,如果可以去掘一點出來、、、又如果,
如果科學家發現,北極的地底,根本就沒有磁鐵礦,
甚麼礦都沒有,那才好玩呢。

這一顆指南針,是他的隨身至寶。他已經玩了許
多天。所有的可玩的,都玩完了。

終於,在很無聊的一個黃昏裡,他把指南針塞進
鼻孔裡去。他發現,原來這顆丸狀的指南針,直徑竟
然跟他的鼻孔直徑一樣。

哈,真好玩。他把指南針拿了出來,又塞進去。
又拿出來,又塞進去。

他想不到的是,原來鼻孔的上端,是另有通道的。
不然,空氣怎麼進去。終於,有一次,指南針進去之
後,就再不下來了。他大驚失色。拿手指去挖。愈挖,
那指南針就愈上。

他大哭著跑去告訴祖母。祖母能有甚麼辦法?聲
音驚動了所有的人。所有的鄰居、街坊,都來了。七
咀八舌,其實是大家都心慌了。不知怎辦。有人叫他
大力捂鼻子,有人叫他用力噴氣。幾個人,合力把他
倒吊了起來,叫他倒吊著打噴嚏。

到底,一個倒吊著的人,能不能夠打得出噴嚏呢?
請去問問他吧。他會把這難忘的事,告訴你的。

  忽然,他有感覺了。覺得那指南針,就在鼻道裡
的一個位置。他掙扎著要下來,他想到,要去拿一根
長一些的針,從那指南針的縫隙裡伸進去,就能撩出
來。他無論如何,都先要掙扎下來。眾人也無可如何,
就放了他下來。他俯著頭,就往房間走去,他要去拿
他的工具箱。或者,裡面會有一根夠長的鐵絲的。他
的淚水和著鼻水,滿臉都是,已經顧不上了。

  但街坊們阻止了他:「不用啦,都已經跌了出來
啦。」原來,那顆指南針,在他倒吊掙扎的時刻,已
經滑了出來,就躺在地上。

也是異常奇妙的一個異數。他並沒有燒掉房子,
也並未把鐵絲伸進鼻竇裡去。因為,有人看到了。如
果沒有人看見這地上的指南針,那就是另一個故事
了。

14 電是一種窒息的感覺

7134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 2008 0825


之十四:電是一種窒息的感覺

他的一個老師,曾經告訴他,電是會循環的。如
果用姆指和食指輕輕的鉗著一根針,把針插進電極
去。那麼,電流便會從姆指進入,然後從食指離開,
不會經過心臟。如果是用左手和右手拿著針,那麼,
電流便會經由左手進入心臟,然後從右手出來,把人
電死。

老師的這一番話,他一生都不會忘記。

因為,他就親自作過這樣的一個實驗。

「電是甚麼?」這不是一個孩子的問題。這只是
成年人的問題。如果要詳細「定義」何之謂「電」,
會把所有求知慾,都完全趕盡的。一個孩子是不會這
樣問的。當年的他,只是覺得好奇。覺得,這是很好
玩的。

另一個幸運是,那是發生在澳門的事。澳門的電
壓,只有一百一十伏特。他之所以沒有電死,這是原
因之一。倘若是香港,情況就會完全不同。香港是大
城市,需要更高一倍的電壓。香港的電壓是二百二十
伏特。這樣的高壓電,是危險得多的。

到那裡去找一根針呢?

真是太容易的困難。他很容易,便找到了一根金
屬小鋸片。這樣的鋸片,家裡多的是。他的母親從前
是護士,常為人注射。那時的注射針藥,是儲存在小
小的玻璃瓶子裡的。用鋸片鋸開玻璃瓶的頸部一點,
把瓶頸弄斷了,才能用注射器抽出藥液出來。所以,
這樣的鋸片,就是他的經常性玩具了。

而把這樣的一根小小金屬鋸片,伸進電極裡去,
只需要一秒鐘。

但他也是很小心的。穿好了膠鞋子,又小心不讓身
體的任何部份跟其他物品接觸。因為,他知道,如果
接觸了,電流有了流動的去向,就可能從他的姆指進
入他的心臟了。

他還記得,這電插頭,是在距離地面只有幾吋的
地方。那時候的房子,是沒有地板的。只有地磚。這
樣的傳統紅泥磚,滿是濕氣,是傳電的好媒介。一不
小心,手觸碰地面,就是另一場戲了。

當他把鋸片插進去的那一霎那,當那電流突然擊
進他的手指的一霎那,這只有十份之一秒,甚至是五
十份之一秒的一霎那,他沒有想到,是會把一個人徹
底改變的。

電是怎麼樣的?現在,他已經知道了。對於一切
從未嘗試的人,他可以驕傲了。他以為,他所知道的,
已經比一切的人都多。他不是常常「高層次」「低層
次」的嚷嗎?這一種驕氣,總有一天,會讓他摔大跤
的。

  電是怎樣的?電是一種窒息的感覺。電是用極速
進入的。第一波沒有走完,第二第三波跟著洶湧進來,
還有第七八九十波,一下子都來了,那是一種異常劇
烈的震動。電流充滿,不可能呼吸了,喉嚨的肌肉都
硬了。想叫,也叫不出了。就是這樣的感覺,他已經
試過。這種滋味,雖然只有百份之一秒,他是非常幸
運地被彈開了。但整個世界,已經不同。

  有甚麼不同呢?

  從此,他就充滿自信了。或者是,從這一下開始,
他的性格已經改變。他四處對人說,他是不怕電的。

  他還要在鄰居的女孩子前面「表演」。

他把電燈的外殼拆開,亮出裡面黃澄澄的銅片,
自然,這一次,他摸的是「負極」,而且,他同樣自
信,知道自己已經穿上了膠鞋,身體的任何部份沒有
接觸地面,那是非常安全的。那樣的「負極」,摸上
去完全沒有感覺,是沒有電的。

  女孩子們,瞪大眼睛,看他表演,看他用手指,
摸上去那黃色的銅片去。

  忽然,其中一個女孩子發出一聲驕嗔:「我不相
信!」就加進了一隻手指,要把他的手指壓得緊一些。

  這一下突如其來,那女孩,是沒有穿膠鞋的。她
甚麼都沒有穿,只是赤足站在地上。這樣,電流的去
向,就完全改變了。電流已經找到了出路。電流要從
他的手指,經過女孩的手指,然後穿過女孩的身體,
進入女孩站著的、充滿濕氣的地磚裡去。他小心不讓
自己的身體跟地極接觸,但想不到,這女孩帶來的地
極,會主動按在他的手指上。

  強烈的電波,忽然出現。兩個人同時遭受電擊。
好像轟雷那樣,耳朵嗡的一下大響,兩人同時彈開。
幸運是同時彈開,而不是一起被電流黏著。

  女孩跟他不一樣。他到底是過來人,知道電是甚  
麼一回事。女孩嚇得臉都青了,她從來不知道,大人
們屢次告誡不要觸摸的「電」,原來真是這樣的。

她們從此,就都相信了,他是真的。他是真的能夠
摸電的。女孩四處對人說,他是真的不怕電的。
  
  無論他怎樣解釋電極的原理,女孩子們只知道一
點:他的手是有電的。因為,她摸的時候,親自感覺
得到,電是從他的手指上來的。

  「我是真的?」

他是非常自豪於這一點的。也從此,街坊的電器,
都送來給他檢查、修理了。這一個頑童,讓一切人用
異樣目光看待的頑童,讓人又怕又笑的頑童,逐漸,
許多人都知道他了。

15 慢速的電

7141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 2008 0901



之十五:慢速的電


電是一波一波那樣來的。所以,電是會使人窒息
的。第一波沒有走完,第二第三波跟著洶湧進來,還
有第七八九十波,一下子都來了,那是一種異常劇烈
的震動。電流充滿,不可能呼吸了,喉嚨的肌肉都硬
了。想叫,也叫不出了、、、、、


如果電流繼續在他的身體裡面竄動,大約一秒鐘
之後,他的心臟肌肉,會完全不聽使喚。他的大腦也
會被亂流充滿,不能指揮身體行動。


之後,他就會因為心臟不能跳動而倒下。


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但更加奇怪,是為甚麼這
種回憶不會消褪。很久、很久,他仍會想起這一種感
覺。


他開始覺得奇怪,為甚麼電是一波一波那樣來的。
他只覺得,那些電好像戲院散場時的觀眾。那是一群
沒有秩序的觀眾。前面的人沒有走完,後面的已經要
擠著進來。後面的推著前面的。再後面的又要硬推進
來,終於是秩序大亂了。不死都不行了。


電是甚麼?電是一種擠塞的感覺。後面的,要擠
上來。


能夠讓電流都有秩序地進入身體裡去嗎?


看,這是一種多麼危險的想法。幸好,他只是一
個野孩子。沒有人管束他。也沒有人告訴他,可以怎
樣想,不可以怎樣想。如果他實驗失敗了,世界也不
會有任何不同。


如果他像愛迪生那樣,有真正的創意,他就會造
出一部變壓器。讓電流的電壓在人體上,一點一點那
樣增加。或者,他會縛牢一隻小狗,然後在小狗的身
上接上電極,讓電壓慢慢增加,看看小狗能不能忍受。


又或者,他會把自己縛上去,最初是只接通一伏
特的電流,然後是兩伏特,然後是三伏特。到了身體
上接通了四十、五十伏特,他是否仍能支持?他是否
仍然能夠說話?他的大腦,能否照樣運作?他會不會
像喝醉了酒,忽然間極度興奮,大腦高速旋轉,然後
是語無倫次?到了電壓加到一千伏特,你猜,這時候
的人,會有甚麼感覺?他會不會在瞬時之間,變為天
才?他的大腦能夠飛速旋轉,任何人,都沒有這樣的
極速大腦?


  噢,他淡然失笑了。這只是科學怪人電影上的情
節,他想到那裡去了?他會這樣嘗試嗎?


  自然是不會的。


  因為,他的問題並不在這裡。


他想到,為甚麼電流是有「速度」的?可以把電
流的速度減慢嗎?


同樣原理,能夠把「光」的速度減慢嗎?他能夠
造出「慢速電」嗎?


他愈來愈興奮。


他以為,他自己已經是比愛甚麼斯坦更偉大的科
學家。他想到,如果光是一種「波」,那麼,一定可
以利用某種電子設備,把這種「波」做出來,那就可
以發光了?但他的目的,不是發光。發光,只是上一
代科學家的想法。這一代的科學家,應該有更加大膽
的夢想。


能夠造出一種慢速的光波嗎?


能夠造出一種慢速的電波嗎?


正常的光波,都是可見的光波。如果慢速光波看不
見,會不會像是鬼魅那樣的光線?這樣的光線,有甚
麼利用價值?


他的夢想,愈去愈遠了。


他一連許多個晚上,無法安寢。


如果慢速的光波一時造不到,那麼,慢速的電波,
或者能夠造出來的。


不是說,人體都是「氣」嗎?


  他相信,這種「氣」,就是一種慢速的電。


他終於鼓起勇氣,把他的夢想,告訴了他最崇拜
的一個人。那就是他學校裡的科學老師。


老師居然聽完他的夢囈。但老師只是瞪了他一眼:
「你發夢嗎?你的功課交齊了沒有?」

16 偷電

7148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 2008 0908



之十六:偷電


有人說,「教育」就是「管教」。只要管得嚴,自
然就能教得好。最極端的方法,自然是軍事訓練式的
教育。學生根本沒有犯規的可能。學校都是寄宿方式,
日夜兼治。學生的一切行為,全被管束監視。他只能
依照教科書的程式,把自己的腦袋塞進去,讓大腦程
式化。這一套方式,類似今日中國大陸的教育方式。
而今時今日,香港的大學生,也正面臨愈來愈嚴格的
管教。他們愈來愈規行矩步,根本不知道,原來遲到
早退缺席,也是有益的。從前的大學生,可以全年不
見影,到了考試才現身的。

又或者,他只是有一個不幸的童年。他只是沒有
人管,根本與甚麼教育制度無干。他不是曾經被逐離
校嗎?

第二次大戰之後的澳門,教育上是很寬鬆的,也
沒有甚麼嚴格的教育方針。社會上也是很健康的,連
色情刊物都沒有的地方,連電視都沒有的地方,真是
最理想的環境。

他可以幹甚麼呢?如果他不做功課,他做甚麼呢?

他是好事做盡,也壞事做盡的。

他曾經做過甚麼好事呢?不臉紅麼?

  課餘,他無事可做,就看書。他是圖書館的常客,
學校的小小圖書館,只有幾格圖書。自然,那時沒有
這樣多的作家,專門寫作青少年圖書的。這樣的書,
要多淺有多淺,要多正經有多正經。學生只會愈看愈
蠢。那一個時代,所謂「圖書」,都是一本正經的大
部書。不是翻譯的世界名著,就是古典著作。奇怪的
是,他都照哽了。

  而問題只是,看書要點燈。而那時的電費很貴。
如果晚晚看書,電費也是一個很重的負擔。

  他很喜歡看電錶的。裡面有一個小小的金屬盤
子。這盤子不絕的轉。電流經過,盤子就轉動。轉了
若干次,旁邊的一個數字,就推上去。總是慢慢的上,
最初是小半格,然後是大半格,最後,完完整整的一
個阿拉伯數字出現,就是一度電。這一度電,是要用
錢買的。

他看著錢這樣被轉走,時常想,怎能讓金屬盤子
停止轉動呢?伸一根鐵絲進去,卡住那盤子?電錶都
是全封閉的,還有一個小小的鉛塊鎖著,不能打開。
如果打開了,抄錶人一定會發覺的。怎辦?

 他依稀記得,學校的教師講過,電都是有來有去的。
如果有來路沒有去路,電燈就不會亮。一定要讓電流
有個去處的。如果來的電是「正極」,那麼,「負極」
的一端,接到水籠頭去,也是可以的。電燈也是照樣
會亮的。

  他忽然想到,如果讓電錶裡的負極,都接到水籠
頭裡去,不再經由電錶離去,這樣,電錶裡的金屬盤
子,不就是不會轉了嗎?不就是不用交電費了嗎?

他立刻就拿來鉗子和鑼絲起子幹起來了。

當他發現,果然,電錶裡的金屬盤子不再轉動,
而屋子裡的電燈如常亮起,他的確是很歡喜的。

寫到這裡,或者,有讀者又會呻吟了。唉,這是
不道德的呢?李甚麼察,一會兒教人偷錢,一會又教
人製作炸藥,真是太過份了。

只是,他沒有想到,他以為可以為家裡省錢,卻
引來恐慌。共用同一隻電錶的鄰居們,發覺屋裡的電
力,忽明忽暗,愈來愈不正常,都來向他的祖母投訴
了。

他本來想說,不用交電費的電力暗一點,不是很
好嗎?但鄰居的女孩子們,卻寧願點洋燭,也不肯開
燈了。她們以為是有鬼呢。因為,電壓無法保持,燈
泡會忽明忽暗,好像鬼怪電影裡面的情節。

如果那時他的知識再多一點,會得用一隻穩流器,
把電壓都穩住了,恐怕,他肯定是會偷電的罪名成立,
要進監牢的。幸運是他沒有穩流器。只好讓電力回復
正常了。

他的祖母,見他很快就把問題解決,也不再嘮叨
了。

17 那一滴淚水

7155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 2008 0915


之十七:那一滴淚水


有那一個孩子,不曾流過幾萬滴淚水呢?簡直是
不值一提。頑童的爸爸,治家素嚴。或者,不止是他
的爸爸,而是一切中國人的爸爸,都是這樣。動不動
就打。每一次頑皮,收穫物是腳上的鞭痕。中國人的
家教,是少不得一根鞭子的。

直到那一天,環境變化,那根鞭子,亦早己不見
了。

媽媽辭世之後,家裡忽然靜了。爸爸一早外出,
要很晚才回來。本來,他是不曉得甚麼叫做「寂寞」
的。這樣的名詞,本來就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一
種感覺。

  為甚麼爸爸還沒有回來呢?他有時,會到門口張
望的。不知不覺之中,就會走遠一些。這一條路,是
爸爸必定要經過的。他總會從那轉角的地方,忽然出
現。

  那時的路燈,是一種慘白色的水銀燈。燈的罩子,
是用小鏡子鑲成的。好幾塊小鏡子,在燈泡的外面形
成一重護罩,讓白色的燈光,集中一些照下來。

  那裡還有幾株讓人敬畏的棕樹。棕樹的綠色果
子,時常掉下來。但小孩子卻都知道,這是叫作「癲
人果」的種子,誰吃了,誰就會發神經病。但是,晚
上的棕葉,卻只會掩影燈光。

燈光後面,是一座很大的教堂。教堂的前面,是
一塊廣場。這教堂,他也從未曾進去過。只是有一次,
裡面的洋神甫死了,屍體在深夜抬出來,橫過廣場,
抬進廣場對面的一間屋子裡。他在距離很遠的地方站
著看過。

但這一刻,他在等待爸爸歸來的時候,卻全無害
怕或恐慌的感覺。他只想著,要是忽然在那教堂轉角
的地方,那剛好也有一盞水銀燈的地方,轉出來一個
爸爸,就好了。

夏天的夜裡,那樣的水銀燈下,能有甚麼呢?會
有很多璧虎的。一整個牆角,都舖滿了璧虎。據說,
那些璧虎的尾巴,是會掉下來的。掉進人的耳朵裡,
會把人的耳膜弄穿。

記憶是一種逆轉了的溫存。好多年之後,他還不
住的想起這一幕。只是,印象中的顏色,有點偏藍。
那是淡淡的水銀燈的藍影。還有幌動的樹影、心上的
暗影。只有他一個在那空虛的廣場上佇立。夜太深了。
或者,他的背後,也有一條長影子的。

果然,不許久,爸爸就在那地方出現了。他一個
箭步衝前,驚喜地叫了一聲爸爸,就牽著爸爸的手回
家了。祖母也早已經煮好了飯,等待多時了。

     x x x

這一小段篇幅裡,他本來是要寫另外一回事的。
那是另外一件不相干的小事。想不到,回憶忽然湧起,
文字也無法自己控制了。這樣的感覺,也如同所有人
的喜怒哀樂一樣,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是抹殺不得,
忘記不了,也不必要刻意隱藏的。就當作是人生動力
的一部份好了。

18 一根手鎗

7162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 2008 0922



之十八:一根手鎗

頑童是沒有玩具的。他的所有玩具,都是自製的。
手鎗?只要用舊報紙摺就是。他懂得摺不同形狀的手
鎗。摺好了,塞在褲頭裡,有甚麼事情,把鎗拔出來,
大喝一聲:「舉手」,跟著就是呯呯呯的亂嚷一頓,把
手鎗裡的所有子彈,全數在幻想裡發射出來。

有甚麼好玩呢?

 這一種的「快樂」,來自何處?

 直到有一次,他獲得了一根真的、可以發射液體
的塑料水槍,那一種驚喜與歡悅,簡直是無與倫比。

  那時,他還是一個「乖」孩子。這一個「乖」
字,是中國人特有的。外國人,不會知道,何謂「乖」,
更不會知道,「乖乖的坐好」,是甚麼用意。總之,那
一天在課堂上,他是非常「乖」地坐好了的。書包裡
明明有一根鎗,他都沒有拿出來。一次都不敢。他深
深知道,倘若如果此刻不能忍耐,這一樣他一生人第
一件至愛的寶貝,就會跟自己分離的。老師會第一時
間走來,奪過他的手鎗,在全班同學的驚詫眼光中,
宣佈沒收。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的耐性是這樣好的。他
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到放學的鐘聲響起,他歡呼
一聲,跟早己約好的幾個同學,到學校附近的海旁去
玩野戰了。

  那真是非常好的好同學。此後,他一生都沒有忘
記他們。他從不知道,原來人性是可以這樣深刻的埋
藏在少年兒童的心裡。

其實,他們只玩了一兩分鐘,事情就發生了。這
一根至寶的手鎗,他只玩了兩分鐘。他注定了是沒有
玩具的。

他早己經在鎗裡注滿了水,朝著同學猛猛的發射。
他的同學忽然飛起一腳,一腳踢掉他的手鎗。他的手
鎗飛得老遠,跌在地上,斷成兩塊了。

雖然這手槍,他的祖母給錢的時候,只給了一元
六角。那已經是他們家裡的天文數字了。他也不知道,
他的祖母,為甚麼肯給他錢的。這水鎗,就是在街角
的小店裡買的。

他怎麼會預料得到,只要輕輕一腳,就可以把他
的寶物踢成兩蹶?

他的幾個同學,未必都是大富之家,但總是有點
見識,不會窮成這樣,不會想得到,這區區的一個便
宜玩具,他的感覺會這樣強烈。這一根手鎗,只值一
元幾角。所以,當他的同學見到他呆了片刻,捧著碎
了的塑膠片,忽然哭了起來的時候,就一同慌了手腳,
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們不是在前面提過嗎?那一個孩子,在成長的
過程中,沒有流過幾萬滴眼淚呢?那些棒子打出來的
眼淚,其實是全不算數的。都不是真的眼淚,只有這
一滴,才是真的。

  幾位同學圍了上來,忽然,有人出聲了。不如賠
給他吧。幾個人馬上掏錢,一元六角,很快湊足了。
他的眼淚還沒有乾,就笑容滿都是了。

  直到很久之後,他還在想,為甚麼當時的這幾位
同學,沒有互相推諉,沒有互相怨罵,而是同心合力,
解決了這一個大問題?

19 為甚麼時光可以倒流?

7169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7169 2008 0929


之十九:為甚麼時光可以倒流?

頑童也和其他所有的頑童一樣,曾經有過爸爸媽
媽。爸媽還在的時候,也曾有過一段好日子。

他有一本老相簿。裡面有一張照片。他穿上一身
很體面的衣裳,還有一雙童鞋,吊腳坐在高凳上。但
無論怎樣,也想不起當日的環境。依稀好像是去到一
位富裕朋友家裡。相片就是在花園裡拍的。但那是甚
麼地方,甚麼環境,都不記得了。

他未必渴望重度那時的生活,只想知多一點。在
以後很長的日子裡,他已經學會了「觀察」生活。有
時,生活中有很愉快的事情發生,他學會了要「知道」
這種愉快。並且學會了:自覺地「知道」當下的愉快,
並不等於可以永久保存這種愉快,也不可能重覆實現
這種愉快。但是,當你「知道」你是愉快的,愉快就
是已經發生,愉快就是已經存在,愉快就是事實。

  後來他又學會了另一個新名詞。那是老師告訴他
的。老師說,這就是「美」。生活中之美,需要人的
自覺認知。如果不能自覺認知,「美」就是不存在的,
「愉快」也會很快消失。

時間過得很快。

不很多年之後,頑童已經變成老童。老童駕著一
輛車(試想,他居然有一輛車〉,送小女兒上課(試想,
他居然有女兒〉。看著女兒穿過學校的鐵欄杆,進入
滿是樹蔭的校園,背著大書包的女兒,到了將要轉角
的地方,總不會忘記回過頭來,招一招手,這才消失
在校園裡。那時,他算是能夠自覺多一點了。知道這
就是「美」,更知道,這美會很快消失,很快就會過
去。

能夠「停」在那一秒裡嗎?

  當然能夠的。這「美」的圖像,已經進入永恆。
但他不是畫家,連攝影機也沒有。怎能「停」在那一
秒裡呢?

  他只能模模糊糊的知道:存在就是永恆,只要有
一個欣賞者,就算是沒有畫面,沒有記錄,沒有文字,
「美」也是存在的。

  或者,莊子能夠幫助他。莊子告訴他,所有的存
在,都屬於「一」的王國。這王國屬於所有人。他也
可以進去的,任何人都可以進去的。只要願意,就可
以進去。在「一」的王國裡,時光可以倒流、橫流、
亂流。

但他還是在想:

怎麼想不起,當日爸爸是怎樣送自己上學的?

其實他只是不知道。

忽然,他想起了,他的爸爸怎樣用一隻有力的大
手,把他的腳踏車扶穩了,讓他前進的情景。

那時,他還只有七八歲。爸爸已經在教他騎腳踏
車。據說,每個人都必須學會騎車的。

許多個下午,爸爸都會租一輛車教他。那時,要買
一輛車是不容易的。只有租。租一個小時,也只要兩
角錢。

租好了車,還要走一段路,才去到一個林蔭茂密
的路上學。他在前面騎,爸爸在後面扶。學了一個下
午,還是沒法平衡。爸爸已經滿頭大汗了。試想,這
樣的高個子,俯著腰推車,走那樣長的路。

一個暑假過去,他還是學不會。第二年的暑假又
來了,他又再多番懇求。爸爸總是不答應。但,不答
應還是答應了。又再一個暑假,還是學不會。怎麼學
騎車這樣難?

再一個暑假,變故就來了。媽媽病了,死了。爸
爸也要到外地謀生了。再沒有人教他騎腳踏車了。他
也變成一個野孩子了。

但是,野孩子是不需要人教的。他老是想著那一
輛腳踏車。他儲好了錢,就去租車,心跳得飛快,想
把車推到安全的地方,自己學。

那租車的地方,接近街市。街市外面,是車來車
往的大馬路。過了馬路,再推上一道小小的斜坡,就
是教堂前的大空地了。在那裡,可以安全一些。

但他心癢難挨。推車來到馬路口,再也忍不住了。
不管那後面來的汽車和巴士怎樣穿來梭去,他一下子
就騎了上去。他只想著,後面的汽車不要撞上來。忽
然他發覺,他可以平衡了。腳踏車可以前進了,不會
左跌右撞了。一連兩小時,他都沒有下車。屁股痛,
也是回家之後才發覺的。他興奮之極,騎著車,在馬
路上飛奔。風在後面,人在前面。多麼愉快。

為甚麼有人扶著學不會,沒有人扶反倒一下子就
行了?

  或者,這裡面也有一點道理的。許多年過去,他
還是津津樂道這件事。他的女兒聽得最多,大約也聽
過三五十次了。

  有一次,女兒纏著他要學騎腳踏車。他一下子又
想起當年情景。他的心想,最好也是去找一處車多的
地方,讓她騎上去,一下子就會了。幸好他還有一點
理智,沒有這樣做。在一處鄉下地方,附近也沒有甚
麼車輛,他還想再把故事多說一次。但女兒已經騎上
去了。一開車就走。也是不夠一秒鐘,就學會騎車了。

  他還跑在後面大嚷,小心呀,小心呀。他的女兒,
那裡還會睬他。

20 學會了游泳

7175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 2008 1006


之二十:學會了游泳


今時今日的現代世界,大約再沒有孩子是不懂
得游泳的。這是家庭教育的必修項目。所以,香港的
游泳教育是這樣的興旺。都必定有一個教練的。都必
定有很多雙眼睛,同時盯著孩子,一點嗆水的意外,
都不容許發生。幾乎是絕對安全的。小孩子上水,一
條大大的柔軟毛巾已經在等著了。上來就包得嚴嚴
的,媽媽或者女傭攬著,笑著,換過衣服,就上館子
吃東西去了。

而所有的野孩子,都不是這樣學的。所有的教訓,
所有的膽子,所有的失誤與驚險,必須自己承擔。弄
不好就人間蒸發,蒸發了,也沒有人知道。

為甚麼頑童竟也想到要去游泳呢?他記得有一
次,媽媽死後,爸爸帶他去海灘散心。那是六十年代
的澳門離島,海灘裡人也沒有一個,也沒有救生員。
當時又是陰天,海浪很大。海水是灰褐色的。頑童吵
著要玩水。但爸爸執意不許。爸爸說,如果回去的時
候,少了一個怎辦?

當然是怏怏不樂,一路很不快樂的回家。至於當
時他父親的心情如何,以他的智力,也不可能知道。

不久,當連爸爸也走了的時候,他就更無忌憚了。

澳門地方雖小,但六十年代,已經有了一個很好
的公眾游泳池。他就瞞著祖母,跟同學去游。有時是
自己一個人去。

去到游泳池,見到碧綠的池水,心花怒放,就想
即時跳下去。那是游泳池裡最深水的地方,水的顏色,
許多年之後,他還記得,是一種很厚的碧綠色。

一個野孩子之所以能夠生存,必須用腦。他看到,
在游泳池側畔,有一道去水用的溝。可以用手抓著那
溝邊下去。當他全個身子浸在水裡的時候,他又想到,
何不放開手?試一試能不能浮起?他只放開幾吋。用
腳蹬幾下,馬上,又抓得緊緊的。下一次,他又只放
開幾吋。很快,他已經可以放開一呎了。

就像一條小狗那樣爬了幾下。跟著又撲回來,抓
緊那救命用的去水溝。

最初,他是完全不懂得呼吸的。他只懂得潛水。
深深吸一口氣,潛進水裡,游幾步,到不夠氣了,便
上來換氣。他發覺,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歡暢過了。
在游泳池裡浸了一個下午,眼睛已經被漂白水刺得通
紅。因為,他在水底裡是睜大眼睛的,雖然沒有任何
護眼設備。他要看得很清楚,才潛下去。眼紅了,管
他呢。回到家裡,祖母已經煮好飯。香噴噴的白米飯
和番茄牛肉已經等候多時。功課?做不做也忘記了。

他的膽子就是這樣練回來的。

21 水中救人

7182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 2008 1013

之二十一:水中救人

短短時間,頑童對於游泳的自信心,已經達到一
百倍了。他覺得,自己的游泳技術,雖然仍是那種很
原始的「狗仔式」,但卻是天下第一的。

最大膽的時候,他竟也有足夠的勇氣,從高台最
高的地方跳下去。

跳的時候沒有甚麼。身子飛在半空,卻好像是一
輩子那樣。前半生的所有事情,都在半秒鐘之內飛速
在腦中流過,很想後悔,很後悔為甚麼要跳,但這時
才後悔,已經太遲。

那時,跟他一起去游泳的,還有鄰居的一對小兄
弟。一位名叫雄英,一位名叫雄偉。這一英一偉兩個
名字,自然,是臨時借用的名字。而這裡所有陳述的
事件,請讀者原諒,就當是全假的好了。如果有人按
圖索驥,想再把這雄英雄偉兩位朋友找出來,查考一
番,讓李察告訴他,他肯定是勞而無功的。因為,這
都是李察為了編造一本名為《祖母與頑童》的故事書,
而自行創作的故事。

  至於書中提到的另一對小姐妹,一位是貌美如花
的之芳,另一位是艷若天仙的之芬。這之芳之芬兩姐
妹,也是頑童想像中的人物。雖然她們兩個都是頑童
暗戀的對象,但很抱歉的同樣是:故事純屬虛構,切
莫以為,世上真有這樣美麗的人。因為,如此內外兼
美的女性,只能在童話故事中出現,在真實事件中,
是很難存在的。

   這一個時刻,當真是非常興奮的。他每次游泳
回家,都要說得口沫橫飛。鄰居的小兄弟小姐妹,全
聽得呆了。他們未必都把他當作英雄,但是,心裡卻
都在盤算:游泳池的入場費只要四角錢。只要把兩天
的早餐錢省下,就可以去了。唯一問題只是,他們都
不像頑童,都是有爸爸媽媽的。大人們不許,無論小
孩怎樣吵,都是沒有用的。根本不許,還想吵點錢去
買游泳衣?算是休想。

這一個晚上,頑童正在跟祖母一塊吃晚飯。這是
一天婆孫相聚的好時光。頑童總是不會忘記,把自己
的英雄事蹟,一一敘述一番。而祖母也不會怎樣責備
他,只囑咐他諸事小心。

忽然,雄英和雄偉的媽,打簾進來了。打從他的
母親去世之後,這原有的大房子,一下子間隔了許多
房間,分租給其他各戶。這雄英雄偉一家,就住在隔
房。而頑童和祖母的房間,也不關房門,只用一道簾
子,就算是房門。那時真是太平盛世,一道布簾就是
一個家庭,就是私人地方了。

雄英和雄偉的媽,一進來,劈頭就說,「阿婆,
察仔識得浮水是不是?阿英阿偉想跟他學呢。」

平日驕傲十足的頑童,忽然謙虛了起來,「那裡、
那裡,我不過是亂扒吧了。不算識得游水的。」

  「你識得游水?」祖母忽然緊張起來,「莫要淹
死了。」

  「不會淹死的,」頑童不慌不忙地說:「不怕的,
那兒童池,是很淺水的,只有一兩呎深,好像個洗腳
的浴缸,怎會淹死人?」

  一番擾攘之後,終於,雄英和雄偉的媽,格外開
恩,准許他兄弟兩人,跟頑童在星期六的下午去游泳
了。而他們的媽,雖然憂心,但也絕對沒有想到,這
一個周末會是這樣可怕的一個周末。而死亡,只是在
非常接近的近距離,跟她的兒子,擦身而過。

  三個男孩子去游泳?那兩個女孩怎辦?

  這兩個女孩子,雖然是極力爭取,但卻是爭取無
效。之芳和之芬的母親,在詢問過她們爺爺的意見之
後,只許她們姊妹跟著去看,絕對不許下水,連洗腳
也不可以。之芳還想抗議,但爺爺說,再說,就連看
也不許去看。之芬嘟著嘴,紅著臉,拉著她姐姐,一
聲不吭出房去了。

  周末很快來到。三男二女,一共五個人,興高采
烈地出發。

  兩姐妹果然聽話,只在看台上看。三個男孩,早
把兩姐妹全忘了,只聽得噗通三下巨響,三個人全都
跳進池裡去了。只是頑童曾經答應過他們的母親,無
論如何不讓兩兄弟到深水池去,只讓他們在淺水池裡
玩。而兩兄弟也似乎學得很快,不多久,居然可以離
開水泡,也能從水底檢起銅幣了。一枚銅幣掉進水裡,
雄英也能潛下去檢起來。

  他們也沒有完全忘記兩位女孩子的,每隔一陣,
就上來談幾句。

  事情就是他們上水之後發生的。

  他們決定了,要從游泳池的中部,也就是不深不
淺的地方,橫渡過去。

  頑童記得很清楚,他親自問過雄英,能不能游過
去。雄英點點頭,這他當時點頭的眼神,頑童在事隔
多年之後,還記得非常清楚。雄偉比雄英小兩歲,則
選擇了在岸邊看。

  兩人於是一蹬腳,就朝著對面岸游過去了。而他
們不知道,世界上的水,是沒有所謂「不深不淺」的。
腳不到,就是深,是沒有中間地帶的。更想不到的是,
來到一半,雄英就不夠氣了。他忽然扳了過來,把頑
童一下子捉得緊緊的。兩個人,同時沈了下去。頑童
雖然心慌,但沒有亂。他的第一個反應是竭力抓緊雄
英,把他托離水面,讓他能夠吸氣,然後一個勁的死
力往回蹬。也不知喝了幾口水, 總之他是沒有放開
雄英,只是有時自己不夠力,沈了進水中,又再蹬上
一點,很辛苦才吸得一口氣,身子又沒到水中了。短
短的半個橫池,好像非常非常的遠,蹬了許久,也摸
不到岸。忽然,頑童的手好像抓到了甚麼,原來,是
回到池邊了。兩個人,竭盡全力也爬不上,身子擱了
一半在池邊,一半在水裡。頑童總算抓到了雄英的腿,
硬是把他的一隻腳抬上去了,然後才是整個人把他翻
上去。雄英俯在池邊,只是吐。

忽然傳來一種斥罵的聲音:「靚仔,不識游水不要
來這邊,好彩我們看見你!」

   抬起眼來,才看到,原來是兩個健碩的救生員
站在旁邊看。原來出事的過程,他們全看到了。只是
奇怪,當時他們怎不落水救人,只是等兩個孩子自己
上水之後,痛罵一頓。也幸好,雄英嘔了一會之後,
就不嘔了。只是臉孔蒼白,好像說不出話那樣。

  三男二女五個孩子回到家裡,早就約好了,誰也
不要亂說。幸運是他們的母親要開夜班,她回來,見
到兄弟兩人也早熟睡了。只有洗好了的游泳衣,晾在
外面天井裡。

  深夜。頑童還在房裡看書,忽然,之芬拿著一疊
功課進來了,說不識做,要頑童教她。那是一種所謂
「文字題」的算術,是很多女孩子的難關。兩個人在
深宵的夜裡做了一會。忽然,之芬喟然的嘆了一口氣。
頑童問她嘆甚麼。她幽幽的問:「如果是我浸了在水
中,你會來救嗎?」

一下子,頑童的腸胃翻滾。他從來不曾想過,會
有這樣的問題的。他能怎樣回答呢?

  

22 不懂得戀愛

7189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之二十二:不懂得戀愛 2008 1020

之二十二:不懂得戀愛

  問題是,為甚麼他沒有跟這一位女孩子山盟海
誓?「你會來救我嗎?」這一個問題,對於任何一個
男孩子,都是難以抗拒的。所謂「英雄救美」,電影
故事太多了。

  阿芬的問題,有時是很難回答的。但更難的問題,
都不會把他難倒。

  另外一次,阿芬問他,「我們班上,那一個女孩
子最美麗?」

  頑童不用定定的對著阿芬看了很久才回答,他衝
口而出:

  「當然是你最美麗了。」而這是他的真心話。班
上的女孩子,都是庸姿俗色,他全看不上眼。「庸姿
俗色」這四字,也不知道他是在甚麼書上看到的。但
一看到,一種印象,就像火烙那樣,烙好在他的腦海
裡了。他立刻就能分辨,甚麼是美麗,甚麼是庸俗。

但他想不到,這是一個很好的話題。於是兩個人
就談開了。他把班上的女生,逐一的品評給阿芬聽。
阿芬也從來不知道,原來男生們是這樣想的。頑童的
話,令她大開眼界。只是,這是他們兩人之間的小小
秘密。明天回到學校,兩個人,是一句話都不會在學
校裡說的,好像從不相識那樣。

  為了答謝他的讚譽,阿芬送了他一張照片。那是
一吋大的証件相片。不知何故,那時的証件照相,也
可以是側面照片。阿芬側面向著鏡頭,好像荷李活的
女明星。她下巴尖尖的帶笑非笑,頑童竟自呆了。

  上一次,也是他被化學老師殺雞儆猴的那一次,
回到家裡一肚火,也是阿芬來為他擺平的。阿芬只要
說一句話,他的全部怨氣,都化為烏有。

  阿芬說:「我知道你是冤枉的。」

  他還沒有回話,阿芬又說了:「我知道你不是在
玩,你只是香港腳痕癢,是不是?」

  「啊,你也知道了?」

  當時他的感激,真是無法陳述。所有他被人針對
所產生的怨氣,一下子全數化解消除。世上還有更美
麗的人嗎?當然是沒有的。

  奇怪的是,頑童始終沒有跟阿芬海誓山盟過。他
們倆,只是一對要好的朋友。大約,在頑童的心中,
所謂「戀愛」,是很遙遠的,是不存在的。這一個概
念,尚未在他的腦海中出現。如果趁他睡夢的時候,
在他的床頭裝一部睡夢記錄器,把他所有的夢都記
下,大約,在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之中,也是沒有「戀
愛」這回事的。

  他根本就不知道,何謂「戀愛」。而阿芬的全部
心事,他也從來不知道。

頑童雖然頑皮,但他卻喜歡看書作文。有一次,
上作文課的時候,他作了一篇文章,把家中母親逝世
的事情寫出來。交功課之前,他還特意把文章給阿芬
看一次,看看寫得對不對。

第二天交功課,老師的評語,他也記不起了。他
只記得阿芬的評語。阿芬對他說,「知道嗎?我昨天
哭了。看你的作文哭了。」

  這句話,讓他放在腦子裡,好久,都沒有忘記。
他能夠分辨美麗和庸俗,大約,就是從這一點著眼的。

23 賣掉觀音

7196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之二十三:賣掉觀音 2008 1027


之二十三:賣掉觀音

  頑童在家裡,無所事事的時候,幹甚麼呢?

  他喜歡看火。

  家裡有一個觀音神位。這神位,就在廚房和裡廳
之間。所以,是必經之路。但雖然是必經之路,卻是
縮在轉角位置裡的,並不阻人。

  只是,那樣的古老大屋裡,沒有窗戶,也沒有路
燈。這觀音像之前的小火焰,就是唯一的路燈了。

 這燈,其實是一隻粗糙的玻璃酒杯。上面擱了一個
銅絲造的小架子。大約也是頑童的父親自家造的。這
小架子中有一個小孔。讓燈芯穿好,不怕浸進油裡。
杯子裡有小半杯油。可以燃很久的。很久,才加一次
油。有時,如果火焰低了,只要用一隻小夾子,把燈
芯夾高一點就可以了。

  到底,火是甚麼呢?

  他有時,會把手指伸到火裡,讓火燒一會。他發
覺,如果時間短一些,火是不會燒痛人的。只要快一
點,讓火在手指的下底溜一會,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只是,火背後的觀音像,他也會定了睛呆看一會的。
這觀音像是祖母的摯愛。據祖母說,觀音曾經兩次「打
救」祖母。至於詳細情形,他也說不清楚。這觀音,
是坐在一個木造的雕刻品裡的。好像是一個小小的林
子。觀音就盤腿在小樹林裡坐好。

  到後來他的母親死去,終於有一天,是需要變賣
家中的雜物了。他記得很清楚,爸爸決定要把這觀音
也賣掉。

  大約這是一件大事情。但祖母和爸爸的討論,沒
有頑童參與的份兒。

這觀音,放在屋子裡,一年才要洗一次。年尾的
時候,頑童就會幫同爸爸,把觀音拿到天井裡用水洗。
觀音側旁圍的紅布條,也同時要洗的。一盤子都是污
水。這時的觀音,那白白的磁質,才會顯露出來。

  爸爸沒有說為甚麼要連觀音也賣掉。他們在裡面
議價,他也沒有聽到。只是,那收買破爛的漢子,當
他捧著觀音從裡面出來的一刻,頑童看到了。那漢子
喜孜孜急匆匆的走,好像怕有人在後面追他似的。就
憑這漢子的神色,頑童知道,這觀音,必定是他家從
前清傳下來的古物。那漢子發財了。

  爸爸沒有說為甚麼要賣觀音。但猜也猜得到了。
大約是爸爸認為,這觀音不能保護家宅。連人都死了,
還要觀音幹甚麼?

  祖母有反對嗎?大約也是沒有的。但後來她說,
當時,她是心如刀割。大約,她是從心底裡愛她的觀
音的。至於這心如刀割四個字,不知如何,就好像火
燒那樣,燒進頑童的心裡去了。他是不會忘記的。

24 勝盃的回憶

7203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之二十四:勝盃的回憶 2008 1103


之二十四:勝盃的回憶

到底,那賣掉觀音的一年,是那一年呢?他想了
很久。他也很想知道,那一個屬於觀音的小角落,一
旦沒有了觀音,到底是何模樣。他搜索枯腸,竭力的
想,但想不到。

  按常理,那拿走了觀音的牆壁,背後一定有一
片油漆的空白。這空白,一定是很難看的,不會記不
起來。但是,很抱歉,頑童雖然自認記憶驚人,卻一
點印象也沒有了。

  觀音搬走之後,爸爸一定曾經竭力洗刷一番,
或者搬來一些雜物,填補空虛。但畢竟空虛就是空虛。
連回憶也沒有。觀音的印象太強烈,那朵火焰的印象
太強烈,其他的印象,完全消失。這就是人的記憶特
色。

甚麼是「記憶」?頑童自己設想了一個解釋:記
憶就是你和宇宙萬物的交往。交往愈深,記憶愈牢。
沒有交往,就沒有記憶,就連自己也沒有。

問題只是,記憶是寫在那裡的呢?是寫在自己的
心上的嗎?而「心」又是在那裡呢?「心」是在宇宙
天地裡的嗎?

  如是這般,就可能很有趣了。

  一切你和宇宙萬物的交往,都是有記錄的。如果
不是記錄在私人的心裡,就是記錄在宇宙的秘密儲存
地方裡。

  我的一切所作所為,都是永遠存在,不會消失的。
生命的意義,豈不是很明顯了嗎?這樣的去做人,不
是很有趣嗎?

  頑童能夠記得觀音,也能夠記憶觀音檯下的櫃
桶。

  許多年後,他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就是「神檯櫃
桶」。但那篇文章,記述並不全面。此刻他所想到的
事物,都沒有提到。所謂「櫃桶」,就是普通口語裡
的「抽屜」。神檯底下,有一個小小的抽屜。抽屜裡
有甚麼呢?

  這就是生命最奇妙的地方。許多許多年之後,那
抽屜是仍然存在的。抽屜已經隨著你的記憶,進入永
恆。因為,你曾經和它相處過。

  抽屜裡有一副「勝盃」。那是一對木造的小木片。
好像是兩瓣大瓜子。平的是陰面,拱起來的是陽面。
如果誠心祝禱了,再把勝盃摔在地上,就可以憑著陰
陽面決定吉凶。兩塊拱面向上,是陽陽。兩塊平面向
上,是陰陰。如果一塊向上一塊向下,就是陽陰。這
就是最簡單的民間咨詢。有甚麼無法決定的事情,在
神前祈禱,勝盃會告訴你可不可以做的。

而中國文化就是這樣奇怪。雖然是這樣重要的事
物,卻放在那裡,任何小孩子,只要有興趣,都可以
拿去玩,沒有禁忌。

頑童曾否拿這勝盃去玩過?頑童跟屋子裡的其他
小朋友們,有沒有集體占卜過?他占過些甚麼?有甚
麼特別的啟示沒有?答案是空洞一片的。他完全記不
起,卜過些甚麼。他只是迫自己想:那兩片小木頭之
間,有沒有繩子連著?如果有,是甚麼繩子?

這樣的迫著去想,是有好處的。原來記憶也是可
以迫回來的。

那時的繩子有兩種。一種是麻質的繩子。灰灰黑
黑色的,好像是縛臘腸的那種繩子,又好像是縛秤陀
的那種繩子,硬硬的,並不怎樣討人歡喜。會是這種
繩子嗎?

他的祖母,唯一曾經教給他的現實知識,是教他
用秤。祖母上街市,回來會把菜秤一下的。祖母會教
給他,這裡是一兩,這裡是一錢,又教給他,怎樣拿
著秤頭的「腦」,又怎樣分辨「大腦」和「小腦」。頑
童是聽得津津有味的。有空,他也會拿一根竹筷子,
自己造一把玩具秤。甚麼東西都拿來秤。看看拖鞋有
多重,書包又有多重。

另一種繩子,是商店裡縛商品的繩子。是一種紅
白色兩股結成的棉繩。無論你買的是西餅還是糖果,
都是用這種繩子縛的。因為,那時還沒有尼龍造的繩
子。而頑童也相信,大約這不是真的棉繩,可能只是
一種紙造的繩子。是很脆弱的,一扯就能扯斷。

記憶像一種遠年的追蹤。到底,當時的勝盃上,
所縛的是不是這樣的繩子呢?

終於,他想起來了。一張異常清晰的圖畫顯現,他
看見他自己,跪在那陰暗的灰磚地上,向上天祝禱過
了,就把勝盃摔在地上。很清脆的一下響聲,勝盃分
開兩瓣跌落,是沒有繩子的。兩塊小木片,很分明的
分開兩處。雖然,那一次是卜甚麼,那一次是陽是陰,
已經沒有印象了。

  這勝盃,大約是神檯櫃桶裡最不重要的東西。因
為,另外還有更重要的。

25 神檯櫃桶

7210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之二十五:神檯櫃桶 2008 1110


之二十五:神檯櫃桶

在頑童的舊家裡,有一個小小的神檯。或者,這是一
切中國人家庭必備的。至於神檯櫃桶裡的物品,就很有象徵
意義了。這些物品,代表斷層文化的封建精神。

神檯櫃桶裡,第一是有香燭。這是祖宗崇拜不可少的
物品。第二是一部通書。古老的通書,格式千篇一律,是厚
厚的一大本。今時今日不叫通書了,叫通勝,花款繁多,臨
近歲晚,舖滿了報攤。但看來,影響力不會及得上從前。從
前的通勝,年年款式不變,家家必備,事事必問,是很有權
威力量的。第三是一對勝盃。上文已經說過了。第四,就是
一隻修理香爐灰用的銅製平匙。香爐灰有時散開了,要用這
小銅匙修一下,把灰都弄平。從前的小孩子,沒有玩具,也
不會去沙灘。這小小的香爐,就是沙灘。用小銅匙修修弄弄,
也就是了。

但是,所有這些物品,及不上櫃桶裡的三本書。這三本
書,就是中國人的潛在思維。幾乎可以說,所有的中國文化,
都受這三本重要的書管轄。無形之中,這三本書,就是中國
人隱伏的思維焦點。就算是很前衛的青年人,他可以拿這書
逐句批駁。但是,到了某一個時候,他就會落葉歸根。他的
內在思想,就是從這三本書來的。

這三本是甚麼書呢?一本是《三字經》,一本是《千字
文》,一本是《幼學詩》。

頑童小的時候,沒有玩具,沒有其他書本,只有這三本
書,是免費的,是奉贈的,是唯一可以看的。

這是三本薰滿了氣味的書。第一是香燭的味,第二是爐
灰的味,第三是灰塵的味。也幸好有這些味,讀過的人,一
輩子都會知道,這三本殘書,代表的,就是舊中國。

26 「你最喜歡玩甚麼玩具?」

7217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之二十六:「你最喜歡玩甚麼玩具」 2008 1117


之二十六:「你最喜歡玩甚麼玩具?」

在從前每一個中國學生都必須讀熟的《幼學詩》
中,描寫高中狀元的成功考生,有如此幾句:「直上
蟾宮去,藍袍惹桂香。花街紅粉女,爭看綠衣郎。衫
長堪掃地,袖大好搖風。有志朝天子,無心謁相公。
神童衫子短,袖大惹春風 .....」

奇怪的只是,在頑童的時代,在二次大戰過後,
這幼學詩已經不再是學校裡的教科書,為甚麼頑童會
讀它?只因為,這一部《幼學詩》是放在玩具箱裡的。
不是真的玩具箱,而只是一隻神檯櫃桶。頑童有空無
聊,到神櫃裡東翻西看。結果是,這三本書,不用人
教,也不用強迫,自然入腦了。

從此之後,這一隻腦,就跟兩千年來所有仕大夫
讀書人的腦相通。

怎樣相通呢?

  《幼學詩》全長只有一百四十句,共七百字。但
卻是孔子之後的中式右腦思維基礎作品。無論今人的
觀點如何不同,此詩給人的美學印象,也絕難在時代
變遷中抹殺。此詩以「勸學」開頭,充滿夢幻似的美
麗前景:「來歲春三月,花香襯馬蹄,有人在平地,
看我上雲梯、、、、」

南方的孩子,從來沒有騎過馬。「落花歸去馬蹄
疾」的勝景,只有在想像中出現。而這是文學技術上
相當高妙的。與現代的寫作手法暗合:「看我上雲梯」,
本來平平無奇,不可能在一個人的一生中造成影響。
但是,加上了一個觀察者,「有人在平地」去看我上
雲梯,則效果立即不同。如果頑童仍然無所感覺,則
這一個頑童,就與所有其他的頑童無異了。

「幼學詩」是「國子監」的傑作。所謂「國子監」,
大約等於現代的教育部。

而教育部的責任,就是讓孩子知道,長大之後,
應該走甚麼路。而當時唯一的路,是科舉。中了科舉,
便能「一子受皇恩,全家食天祿。」

  這一位頑童,也是到了後來,吃盡苦頭之後,才
知道甚麼叫做「潛在」力量。表面上,現在不是沒有
科舉了嗎?但「重文輕武」的烙印,已經印好了。「七
扎弓何勇?手持七吋管,容易達朝堂」。意思就是,
能挽弓是沒有用的。要當官,還得靠一管七吋長的筆。
而這一種意思,更有潛在中的潛在。中國由宋朝開始
重文輕武,當時流行寬袍大袖,像喇叭褲一樣,愈闊
愈好。讀書人是「衫長堪掃地,袖大好搖風。」穿上
寬袍,就可以「直上蟾宮去,藍袍惹桂香。」並且引
來無數「花街紅粉女,爭看綠衣郎!」

  為甚麼「重文輕武」只是表面現象?因為,真正
輕視的,是知識。「重文輕武」是表面,「重視倫理、
輕視知識」才是要命的底裡。舊中國的時裝設計師,
把文人打扮得弱不禁風,到了明朝,文人一般都是衣
長四尺,袖長二尺。這才算是「文質彬彬」。讀書人
一心只讀聖賢書,二心就是紅粉佳人。其他甚麼都不
理會了。

今天的人,常說「男兒當自強」,來源也是這裡。
讀書的唯一目的,就是服務帝皇:「朝為田舍郎,暮
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

  頑童自幼,除了頑皮之外,就是喜歡讀書。大約
這就是頑童喜歡讀書的「理由」。

「你最喜歡玩甚麼玩具?」

這是當時大人們時常問到的問題。每逢遇到親戚
朋友,都會這樣問。不知這是不是頑童鄉下的鄉例。
他們總會問問孩子們,喜歡玩甚麼。

但凡聽到這樣的問題,切莫歡喜。因為,只是問
問吧了。這是跟今日港台作風不同的。今日港台的成
年人們,是不會這樣問孩子的。因為,如果問到了答
案,成年人便有義務滿足孩子這小小願望。如果孩子
說,我喜歡甚麼遊戲機,則一部遊戲機,就會無條件
奉上。這是今日港台兒童的幸運。但昔日完全不同。
也許,這是當時的一種無形的性格調查,看看你喜歡
甚麼,就知道你的性格,就會暗中給你評分。或者,
他們只是暗中挑選未來女婿。

而頑童的答案,也總是一樣的:「我喜歡三國演
義。」大人們立刻就會瞠目結舌,甚麼?你喜歡甚麼?
也許,他們不是不知道,世界上是有「三國演義」這
種玩具的,他們只是想不到,會問到一個這樣特別的
答案。

為甚麼頑童能夠這樣清楚的記得?

因為,他想望了許多年,只在人家口中聽說過是
有「三國演義」這部書,至於真正的書,則從未見過。
直到有一天,有一位鄰居搬家,他的衣箱底下,有一
本「三國演義」的中冊,書名是「繡像本三國演義」。
他的兒子,就是那被頑童從水中救上來的一位,就把
書拿了,塞給頑童看去了。想也想不到,救人一命,
還有這樣的好處。書名中的「繡像」兩字,大約今天
的青年人,也不知道是甚麼了。「繡像」就是插圖的
意思。但是,切莫以為,那是像今天的漫畫本那樣的
插圖。只是在全本書裡,加插了一張很古雅的插圖,
就算是「繡像」了。但那書,是古文版本。那時的頑
童,只有十歲,根本看不明白。而且那書的字體也極
小,比一般報章的鉛字,最少要小一半。沒有放大鏡,
是很難看的。所以,雖然向鄰居借來了這部渴望多時
的寶書,也只是略為翻翻就算看過了。

《三國演義》無緣,頑童只好又去翻開那本滿是
氣味的《幼學詩》了。

  「、、、九日龍山飲,黃花笑逐臣,醉看風落帽,
舞愛月留人。一日今年始,一年前事空,淒涼百年事,
應與百年同。」相信這詩的作者,作了半生的官,老
來退休,才真正感覺空虛。官場畢竟虛幻,他自己,
就算也曾高中翰林,也沒意思了。只能醉看風落帽,
自己嘻嘻哈哈一番罷。笑完,就欲哭無淚了。為甚
麼是「淒涼百年事,應與百年同」呢?大約是這樣的
悲劇,總是一百年一百年那樣的循環著,循環到今天,
也有兩千年了。

27 頑童的第一本書

7224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之二十七:頑童的第一本書 2008 1124


之二十七:頑童的第一本書

頑童的父親,常常喜歡說「冥冥之中」這四個字。
許多事情,他都說是「冥冥之中」決定了的。頑童要
到了老童階段,才受洗禮信了天主教。亦因此,頑童
的信念,跟頑童爸爸的有相似之處。只不過是,頑童
相信宇宙主宰有奇妙的安排。

說也奇怪,頑童的第一本書,雖然那時只有幾
歲大,雖然那時頑童的母親還是非常健康,但是,這
本書,卻好像預兆似的,竟然跟頑童的命運,十分相
似。更奇怪的是,雖然這只是一本兒童書,也不算甚
麼世界名著,但其中的寓意,卻直接影響了頑童的一
生。直到頑童長大,成人,老去,在生命的許多階段,
都會想起這本書。

這書的書名,叫做《小鹿班比》。

有一次頑童病了。也不是甚麼大病,大約只是有
點發燒之類。剛巧有一個親戚來到,見到頑童發燒了,
便說,「給你一點零錢,去買點吃的吧。」這親戚,
頑童叫他作三舅父的。頑童伸出手來一看,三舅父給
了一個五角。當下歡喜不置,一溜煙跑出去了。

當時也沒有想到要買甚麼。街口有一間小書店。
店名就叫做「小小書店」。在店門前,掛了幾本兒童
書在那裡。頑童記得很清楚,那些書,都是用一隻晾
衣的木衣夾夾著的。其中一本,剛好就是五角錢。當
時不假思索,就買了回去。

  許多年,許多年,頑童就只是擁有這唯一的一本
書。或者,也有好處的。因為書少,只好經常反覆的
看,書中的寓意,就更加容易入心。

  以下,是一篇舊稿。稿中,就提到了這本書。這
篇稿的題目有點奇怪:《為何要為獵人舉行喪禮?》
有一會子,頑童甚至懷疑,是否音樂家馬勒也看過相
同的一本書。翻查看馬勒的生卒和《小鹿班比》的作
者Felix Salten是否同期人。不過,好像是兩人沒
有甚麼相干的。或者只是英雄所見略同。

  文章如下:

《為何要為獵人舉行喪禮?》
問到底 No.6501-3 2006 1128-30

  以下,是一件小事中的小事。但這一件小事,
可能使我們明白馬勒。而明白了馬勒,就能了解
時代,把思維的時代框架推前多幾年。

一個孩子,在麥當勞餐廳裡大叫:「媽媽,媽
媽,你去了那裡!」李察坐在隔鄰,忍不住對他
說,「你媽媽剛才不是跟你說好要上廁所嗎?你
等一會吧,你的雪糕還沒有吃完呢。」孩子苦著
臉想哭:「為甚麼她這樣久沒有回來?」

這孩子可能只有五歲,離不開媽媽。他含著
淚的大眼睛,使李察想起了《小鹿班比》:
(Bambi--A life in the Woods by Felix Salten)

森林裡響起了獵人的槍聲。群鹿四散。小鹿
班比忽然不見了母親,在森林裡亂叫。一隻老年
的大鹿出現,帶班比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老鹿
告訴班比許多事情。空氣裡的火藥味還沒有散。
老鹿告訴班比,這就是人類的氣味。沒有了母親,
以後可要獨立了。問題是怎樣才能學會獨立?

馬勒的第一交響曲裡,有一節是獵人的喪禮
進行曲。為何馬勒要安排這樣的一首曲子?有何
用意?

  《小鹿班比》中,獵人是死去的。老鹿領著
班比,在森林裡繞了幾個圈子,最後,來到獵人
躺著的地方。額頭上一個洞,地上一灘黑色的血。
班比的心狂跳著,想跑。老鹿告訴他,不用跑了。
獵人已經死去。獵人的槍,也躺在獵人的身旁。
這槍,也不會再響了。

  老鹿告訴小鹿,這就是人。而人不是萬能的。
人也會死的。

  終於,小鹿在失去母親的傷痛中成長了。他
已經明白生命的最重要原理。到有一天,老鹿也
離開了,他自己,就是老鹿了。

  問題是,當年的馬勒,有沒有看過相同的一
本《小鹿班比》?這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獵
人的喪禮,真正舉行了。而森林中的羚羊、猴子、
鹿、兔子,還有獅子老虎,都來了。

這是馬勒的積極意義。因為馬勒早就看穿一
切。那時,連第一次大戰都沒有發生。但空氣是
不安詳的。整個地球,瀰漫著火藥氣味。這種氣
味,在《小鹿班比》中,有清晰描寫。森林本來
是清新的。槍聲一響,氣味就散不開了。

馬勒發現了不安詳。而他的教訓是:你必須
跟「人」鬥爭。「人」,是比森林中的獅子和老虎
更加凶險的。

  嚴格說,第一交響曲中的《獵人喪禮進行
曲》,只有幾句。其餘的,都是開展。這一種莊
嚴中的哀傷,用極重的低音呈現。獵人既經逝世,
為何森林中的動物,心情仍是如此沈重? 

  到底,人要在甚麼時候,才能夠輕鬆一點?
馬勒的第二交響曲,就有輕鬆場合。只是,徹底
的輕鬆很難。因為,獵人會再來。而喪禮,也不
是真正的喪禮。以暴易暴,原是人類世界的必然。
馬勒的快樂,是苦中作樂。


*****

在稿中的小孩子,他的大眼睛,頑童至今尚未忘
記。他的媽媽只是去了廁所,丟他一個人在麥當勞餐
廳裡。他不住的問:「為甚麼她這樣久沒有回來?」

 忽然,在頑童的心裡響起了一種聲音,是的,是不
是可以從這一點開始,寫作一個短篇故事呢?就說,
這小孩子的母親,從此永遠不再回來了,好不好呢?

  幾乎是連細節都想好了。就說那在餐廳裡的陌生
男士,見孩子的母親這想久都沒有回來,就自告奮勇,
到女廁去找他母親。女廁裡空空如也。他趁沒有人的
時候,親自逐格找過的、、、

 但這種想法,只是一閃而過。這樣寫,未免太殘酷
了一點。但回頭一想,這樣的事情,不是經常發生的
嗎?宇宙主宰不是經常有如此的安排的嗎?頑童自
己,不就是這故事的主角了嗎?

  要到許多、許多、許多年之後,才真正想到,這
種安排,其實是非常非常之好的。如果頑童不是早早
成為了孤兒,他怎會有日後的發展?這才是頑童一生
人的幸運呢!頑童的幸運,頑童自信,世上無人能及。
這一點,換一句話說,就是「恩寵」了。

28 死是甚麼顏色的?

7231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之二十八:死是甚麼顏色的 2008 1201


之二十八:死是甚麼顏色的?

那一次,頑童的爸爸還在家裡。尚未有遠行。他
在家無事,就會修理這樣,修理那樣。忽然發覺有一
截電線壞了,要更換。給了幾元錢,叫頑童去買。頑
童接了錢,跑去街角的電器店買。爸爸原來說要買紅
色的。但店裡沒有,只有白色。頑童一想,顏色本來
就是不相干的。於是,依著爸爸要的尺寸,叫店員剪
了。

買了回來,才知道不好。

  爸爸苦著臉,「怎麼買了白色的?」

  「店裡沒有紅色電線,只有白色。」

爸爸說:「白色不好,不如你拿去換好了。」

  雖然爸爸的語氣是很平靜的。但看來,他真的是
十分不高興的。他一力要頑童去換。但這是明知不可
能的。都已經剪出來了,而且人家明明問過你要不要
白色的。怎樣換?

  兩父子,同樣都是苦著臉。頑童自然知道,大約
這是爸爸的「迷信」。自從媽媽病了之後,他每一件
事,都非常小心,生怕帶回來甚麼凶兆。一截白白的
線纏著屋子,從外間纏到裡間?他怎麼可以接受?但
是,家裡的用度又實在是太緊張,總不成另外花錢再
買。

如果他大罵,或者打頑童一頓,可能兩個人都會好
過一點。但是,他沒有。他只是望著那一截電線苦笑。
或者,這是他不可能避免的命運。他只有苦笑。而這
一種笑容,就寄在頑童的心裡了。那是一種很苦的苦
笑。

後來,他有沒有用這白色的線把屋子纏上了?頑童
已經忘記。大約,他總是有辦法的。或者,他會用一
種水泥,一種油漆,把白色蓋去。

那時,頑童的學校,距離家裡也不太遠的。每天
放學,只要十來分鐘,就可以回到家裡了。那時的書
包,也不是太重的。一個孩子,背上書包,回家也不
會太辛苦。有時,書包之外,尚有一些額外東西。學
校注重書法,會要求學生帶一枝鋼筆,一瓶藍墨水。
為甚麼要帶藍墨水?那時的自來水筆,其實也很普遍
了。但用鋼筆沾了墨水寫字,卻另有風味。又因為怕
墨水會在書包裡倒翻了,因此,就要用手拿著。大約,
那時的技術,尚沒有不怕倒翻的墨水瓶。每個孩子,
都必須自己用手拿著墨水瓶的。

問題是,頑童是頑童。他放學,有時會喜歡繞路
回家。繞一個小圈子,經過街市的小店,到處逛逛,
看看,走遠一點才回家。

這一天,他又如常那樣繞路回家了。只是這一天
比較特別,手裡多了一瓶藍墨水。回到家裡的街角,
一看,原來漏墨水了。大姆指無端端變了藍色。

怎辦呢?看看前面一間屋子,有一堵很新的牆
壁。那時,時興用一種「灰水」塗在外牆的。大約是
很便宜的一種物料,因為,那些灰,很容易散開來。
那屋子的灰水,是一種很明亮的黃色。所以,澳門的
房子,多半是這種顏色的。有的鮮黃,有的粉紅,充
滿了南歐洲的色彩。

  面對一堵這樣鮮艷的新顏色,又有一隻染滿了藍
色墨水的大姆指,頑童想也不用想,就印了上去。非
常明顯的一隻手指的藍指模,印在明黃的牆上。頑童
還非常滿意自己的藝術,還拉後了身子,細細欣賞一
番。這才看到了,除了藍色的指印之外,尚有另外的
一種藍色。原來那宅子剛死人了,牆上掛著一個大大
的藍色燈籠。兩種藍色,是這樣的相像,把頑童嚇了
一大跳。心知不妙,便快快的回家。

  這一種藍色,人人都知道的,是叫做死人藍。大
約是舊時的染料技術有限,藍燈籠做好了,便用一種
藍綻的土染料,寫上大字。只是想不到,藍色的墨水
混到黃色的灰水上,竟會有相同顏色。

  回到家裡,一屋子都是人。親戚們都來了,都嚷
著,好了,阿濂也回來了。

  一個舅父,二話不說,牽著頑童的手,就要帶著
頑童去剪髮。原來,死人家裡的孩子,是不許剪髮的。
據說是三個月不許剪髮。為了怕頭髮太長不好,便要
提早剪了。大約是醫院傳來消息,母親恐怕已經不久
人世了。

  那一個晚上,也不知道是怎樣過去的。那是舊曆
的五月十三日。為甚麼記得這樣清楚呢?那時,爸爸
常喃喃自語,甚麼「病人難過五月五」。那是端午節,
據說是陰氣很重的,是死人的季節。但是,五月五日
也過去很多天了。

  當時大約天還沒有亮。

  頑童在夢中,被一種聲音弄醒了。是茶匙搞在玻
璃杯子上的清脆聲音。頑童張開眼睛,看到,原來是
爸爸回來了,在屋子裡為頑童弄早餐。他把奶粉和開
水混和了,要搞好一會兒,奶粉才會溶化的。大約那
是美國戰後送來的救濟奶粉。

  爸爸己經好多天晚上沒有回來了。他要在醫院陪
媽媽。為甚麼今天會回來了?

  「爸爸,為甚麼你回來了?」

爸爸澀著嗓子說,「你們的媽媽死了。」

  屋子裡開始傳來哭聲。

  大約,是命運的聲音搞動了。

  而這一種藍色,從此,也就很上心了。

29 開始了「思想」

7238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之二十九:開始了「思想」 2008 1208


     之二十九:開始了「思想」


到底,一個人是在甚麼時候,才正式曉會了、並
且知道了自己是在「思想」的呢?

  以下一段文字,摘自李察《莊子原著與莊子原理》
一書:


************

  「有的問題,很早便發生。記得李察生命中的第
一道問題,不是生命的「奧秘」,而是生命的「意義」。
李察那時還是個很小的小朋友,大約只有十歲,有一
天吃過晚飯,獨自一個人,跑到家中附近的一座大教
堂門前,默默坐著。一坐便坐了兩個小時。還記得那
教堂門前有兩株大棕樹。夏天夜裡,棕樹的葉子,在
墨藍色的天空之前搖曳。

  「一個人可以默坐兩小時?這在沒有電視,沒有
電腦,連收音機也沒有的時代,可能也是不常見的。
喜歡思想,不喜歡運動的孩子,通常都是比較靜的。
「生命的意義是甚麼?」這一條問題,以後就一直都
在李察的心上。以後人大了,見的事多了,看的書多
了,便一條條的拿來比較。這是李察生命中笫一件最
幸運的事。一個人一生之中,如果有一條主要的問題
出現,便足夠作為一生人主要的生命動力。

「但為甚麼會有這樣的一條問題出現,而不是另
外的問題出現呢?大約那時李察的母親剛剛去世,生
命的刺激太強烈,思想的動力出現,從此便再也不能
停止了。

  「母親忽然間生病,病的時間前後大約只有半
年,卻好像是幾年那樣長。她是肝病死去的。死的時
候,肚子脹得像個大皮球。她死後,屍體停在澳門一
處非常簡陋的停屍間。平躺在一塊黃色的石床上。石
頭造成的床腳處有一個小孔,是讓屍體的液體流放
的。沒有空氣調節,只在旁邊放一塊冰。那塊冰大約
有四呎高,兩呎闊。放久了,忽然發出隆的一下大響。
把外邊所有的人,嚇得一大跳。以為停屍間裡面有甚
麼事情發生。原來只是那塊冰的底部溶了,所以放不
穩倒下了。

  「而那時李察在想甚麼呢?那停屍間的外邊,是
一小小的廳子。親戚都來了,還有尼姑之類,都在外
邊說話,摺燒衣的衣紙物料。還算是挺熱鬧的。而那
停屍間沒有門,從外邊看去,剛好就看到母親的一雙
腳。沒有穿鞋子的腳,光光的向著外面。在這一群人
坐著的廳子和屍體的停放間之間,是一塊小小的空
地。那時,李察無事可做,便在那裡踱方步。只在那
裡來來回回的走。

  「也不知道在那裡繞了多少時間。在李察的記憶
之中,這便是李察一生人,第一次正式曉會「思想」
的時候。那時想到的第一點,是最好這一切都是一場
夢。全都是夢景,一覺醒來,全不是真的。但事實卻
一切都是真的。那是夏曆五月份的大白天,空氣潮濕
而且奧熱。頭上的太陽非常猛烈,絕對不會是夢境。
所以,那一聲巨響,也沒有嚇到小小的李察。

  ***********

或者,要略為補充的是母親的腳板。

  這是一塊頑童曾經為她按摩的腳板。那時,她躺
在醫院裡,頑童跟隨爸爸去探望。其實,她那時已經
神智不清了,胡亂說話。頑童剛好站在她的床口。她
就對頑童說:「阿濂,你為我揉揉腳。」頑童只好為
她揉。她忽然又說:「為甚麼放一袋米在這裡?」頑
童不明白。「米?那裡來的米?」她指了指床口的枕
頭說:「那不是米麼?」

奇怪是這樣小的小事,頑童居然能夠記得。那醫
院,常常去探病的,半年來,進進出出不知多少次。
直到媽媽終於一去不返,便沒有再去過。

也不知是何因緣,有一次陪一個親戚到那醫院去
辦一點事,數十年來沒有去過的地方,數十年來在回
憶中消失的地方,忽然從新在眼前出現。那轉角的樓
梯,上去不就是媽媽的病房了嗎?當時,雖然是已經
所謂的人去樓空了,一顆心還是不住的撲跳,以為,
那幻影似的一刻,又再出現。這是無法想像的。那僅
僅是一道轉角樓梯,從前從未留意的樓梯,此刻竟然
有這樣清晰的印象。

幸好那親戚只是要去藥房,不是要上去病房。而
頑童也沒有想到,要上病房去看看。如果真的上去病
房,恐怕,當日那一幕全景就會重新出現了。

另外一種感覺是,人的「感情」機能,似乎也是
需要學習的。或者不是學習,而是會隨著年齡的增長,
愈來愈強烈。

  當日,當日在那五月的大太陽底下踱步的一刻,
雖然是直接在媽媽的屍體旁邊,但也沒有太悲傷。總
不會像那些其他大人那樣,哭得死去活來。哭得最慘
是媽媽的姊姊。她一來到便撲在地上哭。其他的舅父,
不許她送喪。為的是只怕她哭壞了。這一位姊姊,就
是頑童的親姨媽。

為甚麼頑童特別記得這位姨媽呢?因為她曾經向
頑童「討」蘋果吃過。大約那時,頑童是家裡的寶貝。
家中沒有吃的,首先要讓頑童吃。那時,頑童剛剛吃
完一隻蘋果。那姨媽對頑童說,「你請我吃蘋果吧。」
頑童說:「已經吃完了,你看,都吃剩一個芯了。」
她說,「芯也好呀,你給我。」頑童把果芯給她。親
眼見到,她津津有味的吃了。

她後來也是死得很慘的。她在文革期間在農村死
去的。本來,她已經出來澳門,跟著頑童媽媽住。但
是,媽媽既然死去,家裡的經濟也無法維持這許多人
口了,她只好回鄉。據曾經探望她的親戚說,她後來
得了乳癌。躺在鄉下的房間裡,沒醫沒藥的等死。臉
上停滿了蒼蠅,她也沒有氣力去趕。她比她的妹妹,
死得更慘。

  這樣的悲劇,一椿椿、一件件的悲劇,對於一個
少年人的成長,有甚麼意義呢?

  這一位少年人,後來很喜歡看中國歷史的。他也
許會想到,這些悲劇,全都不是家庭悲劇。根本上,
這就是中國。雖然,也是很浮表的畫面而已。真正深
刻的地方,他還未有看過呢。

30 房間裡面有蝙蝠

7245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之三十:房間裡面有蝙蝠 2008 1215



之三十:房間裡面有蝙蝠

直到許多年之後,頑童每逢聽見茶匙搞在玻璃杯
裡的聲音,就必定會想起童年那一幕的。本來,這是
一種很愉快的聲音,叮叮咚咚的,馬上,飲品就會調
好了。那時的舊式奶粉,沒有添加劑,很不容易溶化,
要在玻璃水杯上,搞上好一會,奶粉才會溶化。化學
老師說過,要讓奶粉溶解很容易,只要加上一點其他
粉末,例如麵粉、豆粉,甚至粉筆灰,把奶粉之間的
黏連破了,倒水進去,奶就會化開。

這一件差事,向來都是爸爸做的。只是想不到,媽
媽死去,他從醫院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為孩子弄早餐。
而這在睡夢中弄醒了頑童的叮咚,就成為頑童的命運
交響曲,永遠在頑童的上空循迴了。叮叮叮咚,也很
好聽的。

或者,親愛的讀者朋友會問:小頑童,你爸會在
睡房裡面弄早餐的嗎?

事實上,這不是睡房呢,這只是古老大屋裡,用
木板隔開來的一個空間。正正處在大屋的中央位置,
四面都沒有窗。頑童一家人,都睡在裡面的。裡面有
幾張床,一個人家不要的售貨櫃,也是玻璃面的大櫃。
底下有趟門,用來存放冷天衣物。旁邊就是祖母的睡
床。對面,才是一張大大的雙人床。不過,頑童記憶
中,從沒有母親在上面睡過的印象。

床的上面,有一排氣窗。其實也不是甚麼氣窗,只
是在木板的上方,用木枝留空一點地方。上面,用一
種比較厚的俗稱雞皮紙的紙張當作簾子,有風的時
候,雞皮紙會掀上掀下的,聲音很響亮。至於那糊木
板的舊報紙,是華僑日報。因為年深月久,那上面的
大字標題,頑童至今尚記得:「蘇軍八百萬,將隨時
行動。」大約那是美蘇冷戰期間的甚麼新聞了。很有
趣,是嗎?現代的圖書館裡,都收藏有舊報紙的縮微
攝影膠片的。如果有一天重新找到這一張舊報紙,再
把那一間大房佈置起來,就很有歷史感覺了。只是,
房間裡面的那一張梳妝檯,那頑童曾經仔細收拾,並
且因此被老師痛罵的梳妝檯,恐怕任何舊料攤子,都
不可能再找得到了。

  但爸爸為頑童調奶粉的檯子,卻是另外的一張
檯,家裡人管他叫作「雲石檯」的。

雲石檯上,有一塊大大的雲石。上面,就擱有熱
水瓶,奶粉罐子,水杯,還有一個大大的沙漏缸。那
種舊式的沙漏缸,其實是已經很新式了。裡面是沒有
沙石層的。裡面只有一個粗瓷膽,水從瓷膽濾進去,
就乾淨很多了。沙漏缸的下面,是一個痰盂。讓沙漏
裡出來的水,不會弄濕地下。爸爸的奶粉開好了,如
果太熱,就會從沙漏缸下面的小小開口裡,盛一點冷
水,調和一下。 

不可想像的是,大房裡,有一次,竟然飛進來一
隻蝙蝠。大約這房間真是太黑了,這種環境,更適合
一隻蝙蝠多一些的。那一天,也不知是甚麼日子了,
家裡人全不在家。只有頑童一人。

怎樣才能捉得到這蝙蝠呢?頑童跟蝙蝠,差不多
是博鬥了兩小時。首先是把門都關好了。那些雞皮紙
的通風口,全部關上。所有出口,一一封上,讓蝙蝠
沒處可逃。沒有網,便用睡褲去拍。用雜物去摔。蝙
蝠飛得高,頑童也會得站上去那玻璃售貨櫃上,還要
踮起腳根的去追。那時的舊式樓宇,樓底也是相當高
的,恐怕至少也有十一、二英呎。那大房的上面,還
用木杉加了兩條橫枝,加建了一層小小閣樓,儲存雜
物的。那蝙蝠,有時就停在閣樓上,待到頑童爬上去
了,那蝙蝠又呼的一下子飛走了。

終於,最後的一次,不知是不是因為蝙蝠累了,還
是頑童用了特殊的慢動作,慢動作沒有超聲波,蝙蝠
不知道頑童來了。頑童一下子,就把雜物堆上的蝙蝠
捉著。

那是從來沒有過的狂喜。

原來,那蝙蝠是沒有羽毛的。像一隻有翼的小老
鼠。張開咀來,裡面是鮮紅色的。還有一雙大大的眼
睛。沒有羽毛的蝙蝠,摸上去的感覺,使人奇異地興
奮。到頑童把蝙蝠放在梳妝檯上,還特別點亮了一盞
檯燈,細細看清楚這小動物。奇怪本來還會掙扎的蝙
蝠,卻任由擺佈,一動都不動了。

你猜頑童想到了甚麼?那時,學校裡好像曾經有
生物課,有時實驗解剖的。頑童也曾解剖過青蛙。這
時,便很想把蝙蝠宰開來,看看蝙蝠是不是也有一個
會跳的心臟。想到,首先要找到一塊小小木板,這是
家裡有的。手工課的小木板,好像有一張。另外,要
找來幾口小釘子。把蝙蝠的翼,釘好在木板上。

一種逼真的場景,幾乎便已經出現。到底蝙蝠的
心臟,是不是跟青蛙一樣呢?真是十分興奮的。

到頑童把蝙蝠放好在木板上,正要把釘子釘進去的
一刻,那蝙蝠卻忽然間霍的一下,飛走了。原來,蝙
蝠只是裝死。難得這蝙蝠裝得這樣像。

更奇怪的是,再要捉蝙蝠回來,卻是絕無可能了。
因為,剛才頑童去找釘子的時候,把門打開。蝙蝠已
經從這門飛走了。

或者,還要說的是:表面上,樂趣都是因為無知
而來的。如果是今日,如果是已經知道,蝙蝠身上通
常都是帶菌的,而且不止是帶普通菌,而是帶那種異
常可怕的H5N1,恐怕就絕對不敢用手去摸那蝙蝠了。

  而摸蝙蝠的感覺,是比摸老鼠更溫柔些的。有一
次,房間的床下底有兩隻死去的小鼠,頑童早上起床,
到床下底摸襪子,一下子摸出來的襪子,竟不是襪子,
而是老鼠。原來襪子跟老鼠的手感,是一樣的。特別
是那時流行的「原子襪」,軟軟的,感覺全無分別。
這一點,是不可辯論的。誰要不信,自己去摸摸看。

  樂趣並不是因為無知,而是因為求知。待到你已
經知道了,已經知道是有H5N1了,樂趣便不一樣。

  這一間黑漆的房間,便是頑童的小小舞台。悲歡
離合,都發生在這裡。

31 他「摸」過些甚麼?

7252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之三十一:他「摸」過些甚麼 2008 1222


之三十一:他「摸」過些甚麼?

自從蝙蝠飛走之後,頑童也沒有懊悔許久。也是
直到很久很久之後,他才明白的。這一件事,已經完
成了,也已經進入永恆了。任何事件,發生了就是發
生了,完成了就是完成了,這一件事,就是在宇宙中
發生過的事件,是宇宙整體的一部份。不過,這一點
也許太深奧了,不夠資格的思考者,是暫時無須理會
的。但足夠資格的思考者,就可能從當中得到應有的
能量。

說是「能量」,也許是有點誇張了。畢竟,也僅
僅是一種無足輕重的求知慾吧了。蝙蝠的身體,有多
柔軟,這種道理,知道了也是沒有甚麼用的。誰會想
到要去真的摸一摸蝙蝠呢?大約,普天之下,沒有幾
人能夠的。只有頑童曾經這樣切實的摸過。這一點,
頑童是真正自豪的。他比許多人,都更加幸福。

甚麼?摸過蝙蝠就能得到幸福?你不是騙我嘛?你
如果去找那頑童回來,他會笑嘻嘻的回答你:「是的,
蝙蝠是福鼠嘛。」你永遠也想不到,這位以創意為標
榜的小傻瓜,竟會這樣反智。

  話說回來,頑童不僅曾經摸過蝙蝠,也摸過老鼠,
他是真正「感覺」過的。總好比食而不知其味的好吃
之徒,縱使吃遍天下,也其實是沒有真正吃過甚麼好
東西的。因為,他沒有用腦呢。

說起來,頑童摸過的東西,可不算是少的。他還
摸過蝸牛,摸過蚯蚓,甚至摸過老虎屁股呢。是真的
一隻大老虎,那老虎的屁股,他是真的探手去摸過的。

但這樣的摸老虎,其實也是用錢買來的享受,
不算甚麼的。

那次,也不記得是甚麼年份了,頑童跟隨家人到
珠江三角洲附近的小城鎮旅行。有人就擺了一頭真的
老虎在街頭,只要花幾元錢,就可以跟老虎拍照。大
約那傢伙為老虎注射了麻醉針,這老虎十分溫馴,任
人擺弄也不生氣。也是到了很久之後,頑童才想到,
那人怎能弄來一頭真的老虎呢?可能他是在動物園
裡,把老虎「租」出來弄錢的。畢竟這是一個錢可通
天的社會呢。

問題是:摸老虎的感覺如何?頑童只能告訴你,
老虎的皮毛,比狗和貓的皮毛,更加溫柔一百倍。或
者,世間上只有老鼠的皮毛,可能跟老虎相比的。但
你也永遠無法想像,老鼠這樣小,老虎這樣大,他們
的毛皮,上手的柔軟情度,竟然這樣相似。

  另外就是蚯蚓了。一條尺許長的大蚯蚓,摸上手
去,凍冰冰的,有何價值呢?頑童有一次教小朋友創
意思考,就真的拿了一條蚯蚓回來,女生們嚇的尖
叫 ,那些男生自以為勇氣百倍,但到了伸手出來的
一刻,卻好像觸電。只有認真的思考者和創意者,能
夠略為勇敢一些吧了。

至於蝸牛,本來是常見之物。但那是給母親當藥
用的。母親患癌之後,真是甚麼都吃過了。有一陣聽
人說,吃蝸牛可能治癌。頑童就跟了爸爸,趁天未亮
之前,上山去檢蝸牛。巴掌大的大蝸牛,檢來一藍子。
黏黏滑滑的蝸牛,煮成濃濃的湯,不知味道如何了。

遺憾的只是,母親連蝸牛湯也吃了,病仍是沒有
絲毫起色。

32 創意是從窮困來的嗎?

7259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之三十二:創意是從窮困來的嗎 2008 1229


之三十二:創意是從窮困來的嗎?

相信,這一定會是以後很長時期,都會被人津津
樂道的。金融海嘯期間,美國政府企圖大力扶助美國
的汽車工業。正要撥出鉅額的款項,助他們混過難關。
但是,叫人摸不著頭腦的是:這一位來領取救濟的汽
車企業家,卻是乘坐私人飛機來的。

美國的汽車工業,長期不振。老祖宗福特的創業
精神,已經不存在。數十年來,叫人吃驚的是,美國
人竟然不能造出一部像樣點的汽車。

經濟學家相信:如果讓這一代的汽車企業家拿到
了救濟,不許久,這鉅款就會被吃光。一個月吃你十
幾億,不出半年,問題又再來了。

創意是從貧窮來的嗎?當然不是。創意絕對不是
從貧窮來的。否則,像孟加拉和非洲那樣的窮國,就
會有很多創意。

貧窮不能產生創意,但貧窮卻是一種很好的輔助
條件。我們很難知道,創意的原始條件是從那裡來的。
但這輔助條件,卻非常清楚。許多人以為,貧窮才是
智慧的來源。真是天大誤會。許多富人教育子女,都
盡量節制子女的用度。但他們想不到,這一種人為的
節制,卻迫出了子女的相反思維。到子女有機會揮霍
的時候,就會窮奢極侈。

何謂「相反思維」?這是一種很可悲的劣質思維。
你叫我這樣,我偏偏跟你相反。你為我好?我偏偏要
學壞。大多數平庸之輩,都是這樣的。而在地球之上,
平庸的人,總是大多數。這是不分貧富,非常公平的
大多數。
  或者,頑童的例子,也是一種很好的案例。當我
們把頑童的故事拿來,詳細檢視一番,可能有所發現
的。

  故事要從一位有精密頭腦的教育家開始。這位教
育家,本來學的是科學。但從事教育多年,他的科學
頭腦,卻使他更像一位精明的幹探。那一位學生有犯
罪傾向,都瞞不過他。

  這一天下午,當教師們吃過午飯,施施然回到教
員室的時候,無不大吃一驚。

 壁櫃的一塊大玻璃,無端端碎了。滿地都是碎玻璃。
而更嚴重是,滿桌子滿地,被人洒滿了紅墨水。好像
鮮紅的鮮血。鮮血濺滿教桌上的書薄,還有幾點濺到
了牆上。立刻,使人聯想到黑社會的尋仇案件。若干
女教師,驚得開始哭泣。也有教師以為,尋仇的黑黨
徒,就在門外,正在準備伏擊。也有年青教員,拿起
電話,就要撥電報警。

  但教育家忽然大喝:「不要報警!」

到底這一件事,跟頑童何干呢?如果真是他幹
的,又有甚麼奇怪?

33 一顆鉛彈

7266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之三十三:一顆鉛彈 2009 0105


之三十三:一顆鉛彈

問題是,到底這一件案,是不是頑童作的呢?教
員室裡的鮮紅液體,是不是他洒的?還有那滿地的玻
璃碎片,又是否他的傑作?

教務長經驗豐富。他怎能不知道,如果一報警,
事情大了,以後學校的經營,就更困難了。本來已經
擔心收生不足,如果事情上了報,還有人來報名嗎?
教師的飯碗,有問題了。

  經過他的一番條陳,眾位教員,面面相覷,一下
子不知如何是好。但教務長早有主意了。他立即下令,
第一,先把教員室的門關起來,並且派出庶務員伍小
姐把關。不許任何學生進入,就算是班長夠鐘要進來
拿點名薄,也不行。這是偵察的第一要著,如果讓賊
人知道了情況,下一步就難辦。

  第二,他請工友彩姐拿來掃帚和垃圾桶,他要親
自清理現場。彩姐本來爭著要幹的,但他也不許。他
要把玻璃一塊一塊的親自檢起來。他要研究,這樣大
的玻璃,是用甚麼物體砸破的。他相信,鐵棒和石塊
的破壞力,會在玻璃上造成不同形狀的裂紋。

  他慢慢的蹲下來,眾位教員圍在他的身後,好像
是警察學堂的學徒。他開始把玻璃分門別類,三角的,
梯形的,長條的,他企圖把玻璃剛剛開始破裂的一刻
重組出來。他希望知道,玻璃破裂的時候,小偷站在
甚麼位置。甚至,他希望從賊人的位置,知道一點他
的高矮肥瘦。那時是六十年代,福爾摩斯的偵探故事
傳到中國才不久,眾位教員都帶著一種仰慕的眼光看
著他。要是他也拿一隻煙斗,就當真是福爾摩斯再生
了。

  但是,在玻璃碎塊中,沒有甚麼收穫。他於是站
了起來。由於蹲得太久,站起來的時候,有一點點的
頭昏,他也只略微定一定神,就過去了。

  他開始檢查壁櫃。他相信,如果是一根鐵棒,則
這鐵棒在打碎玻璃的同時,也會砸壞壁櫃裡的書薄
的。他開始一格一格的檢查壁櫃。眾教員的心,也好
像被線扯著那樣,跟著他的視線看去。

忽然,教員們一下子發出一陣哄堂大笑。原來,
他從壁櫃中抽出來一枝威士忌酒,那是教地理的老劉
私藏的。這老劉是酒鬼,他在轉堂小息的時候,要先
呷一口才上課室的。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但想不
到他竟把教員室的壁櫃,當作私人酒櫃了。眾人一致
轉頭看著老劉,但見老劉笑嘻的挺著一隻酒糟的紅鼻
子,大聲嚷著:「誰愛喝誰拿去!」

教務長不理教員的笑聲,又再細心檢查。

終於,他有收穫了。他細心地把一堆混在粉筆灰
和碎玻璃之中的雜物掃出來,用一本簿子盛了,攤在
桌子上。

  眾教員圍上來觀看。忽然,教務長問:「誰有鑷
子?」他想到要用鑷子,才能把罪証鑷起來。但是,
尋遍了教員室,也沒有一隻鑷子。只有女教師的指甲
鉗。忽然,教務長想起來了,他到自己的抽屜裡,拿
出來一隻小小的兩腳規。這是他常常用來畫幾何圖
的。這兩腳規掰開來,就是一枚鑷子。

他用兩腳規鑷起來一顆小小的鉛彈。

教員室裡忽然變得非常寧靜。他把鉛彈放進杯子
裡的時候,發出一下撲落響聲。由於鉛彈的重量,這
一下聲音,明顯是比較沈重的。

他的心一下子七上八落的,非常不寧了。

對方有鎗,不像是普通的犯案學生了。莫要把事
情鬧大了才好。這年頭,學生們是甚麼都做得出的。
當他從沈思中抬起頭來的時候,見到眾人的眼光,都
是同樣沈重的。一時間,教員室裡鴉雀無聲,全部的
人,都不安了。

  這種不安,形成了兩種力量。一種是對付犯人的
力量,第二種,就是教務長在無形中增長的權力。
 
  此刻,他們面對的不是一個普通的學生,而是一個
有鎗的殺人犯了。到底殺人犯是誰呢?會是頑童嗎?

  正在外面玩耍的頑童,怎能想像,這一群文弱的
教師,當他們團結一致,又有了一位智力驚人的教務
長作領導,世界會變成怎樣?
  

34 凶器大搜索

7273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之三十四:凶器大搜索 2009 0112


之三十四:凶器大搜索

沒有人可能預料事情的結果。連頑童自己也不
行。當他如常地進入課室,並且預備好了書簿,正在
準備上課的時候,忽然,氣氛就變異了。因為,上課
鐘打響了好幾分鐘,老師還沒有出現。往時,凡有這
種老師遲到的情況,教室裡都會吵作一堆的。但同學
們吵了一會,就發覺有異了。已經過了可以吵的時間。
課室忽然變得很靜。

忽然,教室的門打開了。十幾位老師,同時衝了
進來,好像對付恐怖份子的特警。帶頭是一位青年男
教師。他問:「誰是班長?」

側旁一位怯怯的女孩子舉起手來。

「你去把向街一旁的窗都關上。」

  班長還沒有動身,早有窗旁的一位男生自告奮
勇,伸手就要把窗關上。但青年教師冷冷地制止了他:
「誰叫你了?你是班長嗎?」男生只好訕訕地坐下。

  班長關窗的時候,這一群特別警察已經佈好陣
勢。兩人一組,一前一後的,在課室各角落站好。也
不能不佩服教務長的。他只有半小時的時候,但佈置
妥貼。也是難怪的。因為,經營學校所要擔負的壓力
實在太大。他們要對付的是一個持有槍械的匪黨。如
果沒有精心安排,出了事故,誰負責?

  青年老師見各人就位,就下令了,「請各位同學,
把抽屜裡的東西,連同書包,全部放上檯面。」一陣
亂響之後,青年老師又說話了:「請各位雙手放在後
面坐好。」

  本來,這是有異議的。青年教師當初提議要全體
學生舉起手來。但教務長不同意。如果全體學生舉手,
就太像警匪電影了。他以為,只要學生們都把手放到
身後,就很足夠。

  一等到全體同學都放好雙手,兩人一組的老師就
深入到課室後排了。

  他們是從最後一排開始的。原來他們是要搜索。
從後面開始搜,就不會讓前面的學生見到。

  坐在最後排的是老大輝。老大輝本來就是姓老
的。他本名老泰輝。老大輝是他的別號。頑童就是坐
在老大輝前面的。他們兩人是好朋友。老大輝的書包
裡,有一把七吋長的鋒利小劍。當教師把這小劍抽出
來的時候,他「嘩」了一聲,倒抽了一口涼氣。全體
老師和學生,都愕然回頭,見到了這小劍。慶幸是老
大輝乖乖的就範,沒有伸手搶回小劍。否則,立時就
會有血光之災,倒楣的不知是誰了。

  這小劍,好像是頑童的保護者那樣。這事情,
頑童事後想了很久。如果沒有了這小劍,頑童自己的
「武器」,就會是主角了。老師們不會輕易放過他的。

  頑童被人搜到的,是一柄他自己精制的射鳥彈
叉。就是這彈叉,把教員室的玻璃射碎了的。也是這
彈叉,把女教師桌上的紅色墨水瓶射碎了,讓血紅的
墨水,瀉滿一檯一地。

  那教師搜查頑童的時候,明顯還是驚惶未定。他
的一隻手上,還拿著那柄小劍。他只用另一隻手翻頑
童的書包。見到那射鳥彈叉,就順手牽羊,一迸收去
了。

  他沒有見到,書包另外的一個格子裡,那幾顆剩
下來的鉛彈。頑童在他爸爸的工具箱裡檢到一根鉛
條。他把鉛條鎚成彈子。他的彈叉,是發射鉛彈的。
本來,這也是很粗淺的原理。鉛彈放在彈叉裡射出來,
比射出小石頭的威力,不知大了多少。

  就是這兩顆小小鉛彈,把教員室弄過天翻地覆
的。而更大的幸運,是這剩下的鉛彈沒有被檢去。否
則,他的罪証就確鑿了,教務長就會知道,他要對付
的,不是一把真槍,而僅是一把惡作劇的彈叉。

  而這彈叉裡面包含的特殊設計,這一位教務長,
是要等到他親自審訊頑童的時候,才嘆為觀止的。

35 審訊

7280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之三十五:審訊 2009 0119


之三十五:審訊

這一個下午的審訊,就成了頑童最寶貴的人生一
課。他每天不斷的上課,已經許多年。但也是只有這
一個下午,讓他看到了逼真的真實世界。其他的教科
學藝,只不過是一種無意義的影子。

校長室裡,只有教務長一個人。頑童最初進去,
心裡也是上上下下的,不知道甚麼事情將會發生。他
也從未盤算,要怎樣應付眼前的挑戰。

桌上,只有他的射鳥彈叉。教務長正在細心地看
著這一把彈叉,似乎,他是這樣的深深被一把彈叉吸
引了,以至竟然忘記了,他是要進行偵訊,他的目的
是要偵查:到底是誰幹的這件事。

「這彈叉是你自己的嗎?」

  「是的。」頑童的聲音非常低微。

「你能做得出來?我有點不信呢。」

頑童不知怎樣回答。這彈叉是他費了多少心力造
的,又怎能對教務長詳說。

「是買來的嗎?」

  「不是。」

「那你怎樣找得到這樹椏叉呢?你能爬樹嗎?這
是甚麼樹,你知道嗎?」

頑童的心,忽然就被觸動了。這彈叉是他最心愛
創造物。在他的所有玩具之中,只有這彈叉,是他的
最精心傑作。

教務長拿出了一把放大鏡。細心檢視這樹椏:「噢,
你己經把樹皮全剝去了,更難看出是甚麼樹了。」

  「到底是甚麼樹呢?」教務長喃喃自語。他拿出
一把鉛筆刀來,想批這樹椏一下,但似乎,在這樣精
美的製作品之前,他又不想隨意破壞。

「你告訴我好了,這是甚麼樹?」

「這是桃木。」

  「嘿,有你的小子。你知道,桃木是最硬的木材
嗎?你知道后羿的故事嗎?后羿就是被他的學生用一
根桃木棒子打死的呢。」

教務長一下子變得非常善談。他淊淊不絕的,把
后羿的故事跟頑童說了一遍。說到那不爭氣的學生,
以為,打死了老師自己就是天下無敵,不由得唏噓起
來,看了頑童一眼。頑童那能不知道教務長話中有話?
只是不知如何回答吧了。

教務長忽然又問了:「那麼,這桃木你是從那裡找
來的呢?」

  說到這裡,頑童感到輕鬆起來了。他就一五一十,
把自己發現桃木的過程說出來了。

  原來,他已經想造一把彈叉很久了。只是找不到
理想的樹椏。他也曾經用木板鋸一個椏出來,但這樣
的椏,跟本無法承受他的粗橡皮,發射時會震動。到
那裡去找一根堅實的、理想的樹叉呢?澳門是一個很
小的城市。山上,也有一些樹木的。但那些樹不是太
大,就是蜷曲不直,要找一根兩邊平衡得好的樹枝,
並不容易。

  「我是偶然檢到的。」

「偶然?怎樣偶然?」忽然,教務長很想燃一根
香煙,但是,在學生面前,又不好意思。他是沒有喚
人鈴的,他於是起來,打開校長室的門,叫外頭的彩
姐,為他倒一杯茶來,回頭看看頑童,又改口說,「不
如兩杯吧。拿多一點方糖。」那時的澳門,奶茶是常
常喝的飲料。孩子愛甜,多一點糖,算是他在表示好
意了。

當彩姐捧著茶回來的時候,看到頑童正在跟教務
長談得異常痛快,只是奇怪地瞄了一眼,就回去跟其
他正在等候的老師報消息了。

原來,這桃木是從一顆很大的桃花樹上鋸下來的。
那時適逢春節過後,大戶人家裡的桃花,丟出來的不
少。頑童偶然看見,其中一株特大桃花上的樹椏,正
合心意,就飛奔回家拿鋸子了。簡直得來全不費功夫。
這桃木椏子,無論大小,重量,都是一根理想的樹椏。

「但這彈叉是有點危險的呢,如果橡筋斷了,反
彈回來,會弄瞎眼睛的。」教務長邊說,還拿起來試
著拉開橡筋。

 「不會的,這橡筋是保証不會斷的。」

教務長呵呵大笑:「不會斷?你竟然相信它不會
斷?。」

「不信你試試看。」

  這橡筋,是頑童從腳踏車胎裡剪出來的。這小小
的拉力,真是不可能弄斷的。

  「啊,對對。這橡筋很好。但是,縛口呢,這縛
口不會鬆的嗎?」

也是直到此刻,當教務長細心檢視這橡筋和樹
椏之間的縛口時,他實在是真的有點驚訝了。這小子,
竟能弄出這樣結實的一個結。教務長是學理科的,他
也教過木工班和金工班。那些高年班的學生,從未見
過有這種能力的。他知道,這才是一個理想的工匠。
一個理想的工匠,能夠預料工作的成果。明顯的,這
小子能夠預料這縛口會鬆,因此,他是曾經用心的。

「先告訴我,你是怎樣縛這結的。」

一下子,頑童感覺得到,他是興奮了。他從未感
覺如此痛快。似乎,他遇到欣賞者了。

  「先把橡筋扯緊了,再慢慢的用細線纏上。」

  「為甚麼要扯緊?這是甚麼原理?」

「因為,扯緊了橡筋,它的回彈力會使細線更加
結實的。」

 「為甚麼要用細線?不用粗線?」

本來,這裡面還有一種數學原理的,用細線,能
夠佔用更多的面積。但這是太學術了,不宜在這裡討
論的。總之,教務長跟頑童談了一個下午,從橡筋的
物理性質談到了數學和面積原理,就好像上了許多堂
課那樣。之後,便拍拍頑童的肩,對頑童說:

「好,今天談到這裡算了。這彈叉,送給我好不
好?」

  頑童自然是無異議的。他只想到兩句話:「寶劍
贈壯士,紅粉贈佳人。」教務長既然這樣識貨,送給
他也是應該的。只是,頑童並未想到一點:為甚麼教
務長一點也沒有提及他射碎教員室玻璃的事。也沒有
提及那瓶弄得全校教師人心惶惶的紅墨水。

等到頑童從校長室出來,原來已經放學了。學生
都回家了。他只好也回家了。

回到家裡,尚未到吃飯時候。祖母也是如同往常
一樣,叫他換衣服作功課。完全不知道,今天學校裡
天翻地覆的大事。

明天,還是照常上課。他的心,還是不安定的。
他不知道,學校會怎樣處罰他。

36 頑童怎樣發射彈叉

7287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之三十六:頑童怎樣發射彈叉 2009 0126


之三十六:頑童怎樣發射彈叉

其實,這真是很膚淺的:不同層面溝通,語言不
同。頑童利用彈叉,射出了兩顆子彈,打碎了一瓶墨
水,打破了一塊玻璃。在頑童而言,只是小玩笑。根
本不是一回事,可以完全不必理會。更加不必如臨大
敵,當作大件事。如果處分,最多也不過是破壞公物
之類罪名吧了。

  非常不幸:教務長完全不懂這道理。他不知道,
這僅僅是一個惡作劇。他以為是威脅,更以為,他升
任校長在即,這一種行為,可能是有人指使的,目的
是破壞他升職的大計。所以,他更加需要用心。

  而我們知道,任何種類的能量,有時是會自動乘
方的。當他以為是威脅,對抗張力並不太大。到他以
為,這不是普通威脅,而是對他升職的威脅,則張力
會自動膨脹一倍。老校長臥病多時,教務長就是署理
校長。他升職在即了。校中一切事務,事無大小,他
都要徹底明白。等到他再進一步了解:可能有人在暗
中指使,可能有人也在渴望升職,陰謀指使學生挑戰
他的權力,威脅他的前途。這一種對敵的憤慨,更會
把威脅的威能再次自乘n 次方,以至於無限大了。

這就是所謂的「私憤」。而私憤的能量,比「公憤」
大一萬倍。頑童造夢想不到,自己落在私憤的發洩中
了。

  教務長曾經找頑童暢談。但兩人語言不同。一種
是頑童的語言,另一種是教務長的語言。

而兩種語言的對話,是永遠都不會成立的。他們
是永遠都不可能互相了解的。

那日,當頑童第一次造出了這精美的桃木彈叉,
他有何種想法呢?

他最大的渴望,是希望打一隻鳥。但奇怪的是,
六十年代的澳門,只有很少鳥,完全不同今日。今日
的澳門、香港,就跟世界上許多其他大城市一樣,到
處都是鳥。從前,沒有環保意識,也不用甚麼環保意
識,鳥類沒有保護,人們見鳥就打,所以,城市的鳥
很少。就算有,也會保護自己,見了人,飛到高高的
地方,讓人打不著。

所以,頑童的這一枝彈叉,根本從未打過一隻鳥,
就像從未有打過一隻老虎那樣,是十分正常的。但頑
童尚未懂得這樣想。他只是不斷尋找射擊對象。而最
佳對象,是家養的雞。尚幸頑童仍然清醒,知道
射殺了家中的雞,會有何種後果。

這下午,他帶著心愛的彈叉回到學校。老師都在
外午飯未回來,他偶然發現,教員室有一隻小小的三
角窗是開著的。從三角窗看進去,可以看見許多桌子。
中央一張,是他的班主任老師的一張,是他時常受訓
的地方。而桌子上有一疊功課簿,還有功課簿上的一
瓶紅墨水。那時的老師,都是用紅墨水批改的。頑童
自然想不到,紅墨水是一種象徵,是權威,更是恐嚇。
他真是沒有這樣想。只是,這一瓶紅墨水,是很好的
目標。他只想到,他的鉛彈,能不能把這墨水瓶擊破。
他很小心的瞄準。第一彈沒有打中,只聽啪的一聲,
後面的玻璃碎了。他又再拿出彈子來,也沒有看玻璃
是怎樣碎的。他更用心,瞄好了就發射,紅墨水燦爛
飛散四方。

這一幀凝固了的畫面,後來他時常想起。每想到,
心情歡暢滿足,好像紅墨水又再一次騰空四散。

以後的情節,大家都知道了。頑童第二天上課,
以為案件已經通天,校方一定殺自己祭旗。但是,學
校裡甚麼動靜也沒有。老師還是如常的上課下課,給
功課,提都沒有提到這回事。沒有人罵他,沒有人提
起。甚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這是一種靜默。而靜默是暴風的前奏。

這件事,是在春天發生的。因為,桃樹樹椏是在
春節之後檢到的。但後果,要等到半年之後的暑假才
出現。

有甚麼後果呢?教務長給他甚麼懲罰呢?

37 老婦人塞給他的,是甚麼?

7294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之三十七:老婦人塞給他的,是甚麼 2009 0202


之三十七:老婦人塞給他的,是甚麼?

楊東是誰?
《祖母與頑童》

…………………………………………………*李察
(問到底 No.7294 2009 0202 Monday)
之三十七:老婦人塞給他的,是甚麼?

世界上只有頑童一個人,曾經徹底的享受黑色陽
光。明明那是照在腦門上的白燦燦的陽光。但是,陽
光中卻有一股黑氣,使人無法喘息。

如果所有的光,都是全黑色的,或者會使人好過
一些。就好像在沒有月色的夜晚那樣。你仍然可以自
由的呼吸。就算是看不到甚麼,也不要緊。你可以知
道,自己仍舊是活著的。但是,黑色的陽光,卻使你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頑童這樣小。他只有十幾歲,憑甚麼,有這樣奇
異的享受?

頑童雖然沒有了母親,但是,他的背後,卻承負
了十幾位女士的愛心。

  當他失去母親的壞消息傳來,他的小學老師,
都急壞了。

那是沒有免費教育的時代。每一個孩子,每一個
家庭,到了學年開始的時候,都要面臨極大挑戰。付
得起下學期的學費嗎?

  這挑戰,學校本身也是需要同樣承受的。如果有
一個學生無法上課,學校的收入,就要減少一個。所
以,校方也有一種不成文的規距,容許家長前來「議
價」。只要家長來求一下,校方就會容許這學生,削
減一點學費。

  但對於特殊遭遇的頑童,卻是連「議價」也不需
要的。老師主動送錢給他。喪事過後,一位姓朱的老
師發起捐款,讓老師們都湊一點款項,給頑童作升學
的學費。

這一家小學,是澳門的協和小學。而這位朱老師,
是頑童小學一年級時的班主任老師。頑童就拿著這一
筆份量不輕的金錢,上了中學。

但是,愛心未能保証,頑童仍是乖學生。

不知如何,他老是忘記做功課。以前小學,有一
本功課薄,上面寫滿了要做甚麼功課的。回到家裡,
爸爸就會按著功課薄上的單子,一項一項的要他做。
從來沒有問題。

上到中學,功課薄制度沒有了。監督他的父親,
也出遠門了。教師都是隨口開功課,下星期一交甚麼,
再下星期三又交甚麼。要兩三年之後,頑童才曉得自
己去買一本小小的日記本子,把所有的功課都寫清
楚,然後一一完成。然而,那時,他已是高中。少年
風浪,已經過去。

忘記做功課,要受查問。

「為甚麼沒有交功課?」

「忘記了。」

每一次,都是相同理由。今天忘記,明天忘記。
沒有一天是不忘記的。放學離開學校,好玩的事情這
樣多,誰記得做功課了?

頑童忘記的不是功課,而是忘記了,他跟別人不
同。他是拿捐款上學的。他的背後,是有期望的。到
了有一天,他忽然發覺,他被驅逐了,他被放棄了,
那種感覺,幾乎迫他去死。

一個學期過去。

交學費的日子又來了。

他拿著成續單子,戰戰兢兢去找朱老師。成績單
子上,滿是紅字,怎能見人?那是舊時澳門的老規矩。
如果不及格,就用紅色墨水,填上分數。

朱老師住在南灣一幢兩層的舊樓房。按了好久的
門鈴。一個老婦人出來,告訴他,朱老師去了外國。
更奇怪是老婦人認得他。見了他的紅字成績表,縐了
縐眉,也沒有說甚麼。這老婦人,是朱老師的媽媽。

或者,當初捐款的那一群老師,未必想得到,第
二年他還會回來。

他在朱老師的門外等了許久。老婦人沒有請他進
去。好一會,老婦人再出來,塞給他一卷小小的鈔票。
他謝過一聲,就飛跑回去了。也沒想到,這錢,未必
就是那一群老師湊出來的。這錢,全是那老婦人的。
是朱老師的媽媽的。是朱媽媽自己一個人拿出來的。

那時,他尚未「生性」。這是一句澳門俗語。就
是尚未開竅,是不懂事的意思。如果他已經開了竅,
如果他已經懂事,就會把全部功課都做得妥妥當當,
就會規規矩矩,就會像所有的普通人那樣,把成績表
上的紅字,都變成為藍色。

雖然,後來頑童也想過,要是沒有了這野性的幾
年,他就不會變成後來的樣子。但是,那時的頑童不
曉得去想這事情的「意義」。如果他真正明白箇中「意
義」,他會用一百萬倍的努力,去報答這殷切的期望。
但是,當時,他一點都不知道問題嚴重,也全不知道,
這老婦人塞給他的,其實是甚麼。
 
頑童是無知的。

他更加不可能知道,甚麼在校長室裡等著他。他
的一卷鈔票,已經沒有用了。人家也不會接受了。教
務長已有明確方案。

黑色的陽光,已經等候多時。

38 頑童遇到謀略家

7301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之三十八:頑童遇到謀略家 2009 0209


之三十八:頑童遇到謀略家

頑童以為自己很聰明。所有自以為聰明的人,都
注定要吃大虧的。

那次被教務長召見之後,第二天,他勉強克服害
怕的心情上課,以為嚴厲的懲罰必定到來。但學校裡
全無動靜。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像甚麼事情都
沒有發生過。

這是一種異常的平靜。如果頑童也曾讀過幾頁歷
史,看過英軍進攻虎門的故事,便不會如此大意。鴉
片戰爭中,英軍忽然從廣東撤退,大海變得異常平靜。
林則除百思不解。他那裡想得到,英國的現代化軍艦
如此迅速。下一個瞬間,戰艦已經群集在天津,正要
進攻他的北京老家。

真是好像甚麼都沒有發生過。世界上,根本沒有
這事件。頑童沾沾自喜,以為教務長沒有找得到證據,
拿他沒有辦法。他那知道,這世界上,根本就是用不
著甚麼證據的。

一直等了一個月,兩個月,頑童以為事情已經過
去。如果教務長層次更高一些,多找他談一兩次,勉
勵他用功讀書,叫他不要貪玩,他必定滿懷感激,從
此放棄求知慾,聽教聽話,苦背死讀,學而時習之,
習而時學之,以後青雲直上,找一份好工,乖乖幹到
五十歲,可以搬一張小凳子坐定定等退休了。

頑童的幸運是沒有遇到這樣高層次的教務長。他
遇到的只是一位平庸的謀略家。

謀略家一直按兵不動。一直等到那一天,已經是
學期將要將要結束,又是家長前來「議價」,請求削
減學費的日子了。

  頑童沒有家長。他也不能讓祖母挨這樣長的路途
去學校。他只能自己代表自己,去到教務處。

  接見他的,是一位胖胖的女主任。

  女主任問他來幹甚麼。

  他忽然期艾起來。他沒有想過,除了像其他學生
家長那樣來求減費之外,他還要來幹甚麼。終於,他
說明來意了。他的褲袋裡,還有那一卷鈔票,等下講
好價,就要交學費的。

  想不到,女主任杏眼一瞪:

  「你這樣的學生,就算是不用減學費,我們也不
要啦!」

頑童是全無防備的。他根本不知道會有這一著。
一下子,他也不知道怎樣回答,幾秒鐘也喘不過氣來。
他唯一的動作,只能是把頭扭轉,離開教務處。

離開學校之後,他的腦子轉得飛快。

「你這樣的學生」,是甚麼樣的學生呢?他也無暇
去想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先解決。

或者,我們會想到,這就是他所謂的「黑色陽光」
了吧。其實,是未到的。事情的發展,是沒有來到這
地步的。而會轉的腦子,也是不會太黑顏色的。這時
的陽光,尚未轉為黑色。

  他不住的想,怎麼辦呢?也不能告訴祖母。如果
明天不用上課了,告訴誰去?

  回到家裡,家裡也是一切照常。總是平靜得可怕。
晚餐也仍是一樣的番茄牛肉。他打開成績表,看著那
幾個紅字發呆。如果沒有這些紅字,他轉校的時候,
也許會容易一些。他也沒有想到,為甚至紅字都偏在
下學期的時候才發生。上學期的成績表上,是沒有紅
字的。

  頑童如夢初醒。如果把這上學期的「上」字改為
「下」字,拿出去,不就是可以見人了嗎?不就是可
能轉校了嗎?換一間學校,總比沒書讀的好。這樣,
也可以跟祖母說了。

那時,是沒有「塗改液」這回事的。只有砂質的
擦紙膠。普通的擦紙膠,能擦去鉛筆字。但是成續表
卻是用墨水筆寫的,要用砂膠來擦。

  他找來一塊砂膠。很小心的擦。「上」字改為「下」,
其實只要搬動一劃。一點點的,成績表上的「上」字,
果然慢慢的不見了。他於是拿出來一枝墨水筆,先試
了試顏色,顏色好像沒有甚麼不同,就把那「上」字
改了。改出來一張下學期的成績表,全無紅字,可以
見人了。

  頑童把成績表帶著,懷裡還有那卷鈔票,就出門
了,只對祖母說是去找同學。

39 頑童怎樣避過自殺凶險

7308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之三十九:頑童怎樣避過自殺凶險 2009 0216


之三十九:頑童怎樣避過自殺凶險

頑童出門,這一次是有準備的。他已經把一張修
改過的成績表準備好了。而且他也有錢。那一小卷鈔
票,動都沒有動過。仍在褲袋裡好好的躺著。

他一早已經想好,在南灣街角有一間很大的學校。
學校名不消提了,好像是有個聖甚麼字的中學。

他在門外徘徊了幾分鐘,鼓起勇氣進門。也無非
是填表格,交兩元錢的報名費。校務員拿過他的成績
表,就進裡面了。可能是交給校長看吧。他就在外間
坐著。只有他一個人來報名。奇怪他們是照收不誤,
也沒有說已經滿額之類的話。等了多久,也記不得了。
總之是,忽然他聽見叫自己的名字了:「鄭穎濂,請
過來這邊。」

他進去。第一眼,就看見自己的成績表攤在桌上。
成績表上,還附有一張小紙條,用一個小小的萬字夾
夾好。當時,房間裡只有他一個人。那接見他的先生,
要幾秒鐘之後才進來。就是這幾秒鐘,他已經看見了。
他看見了那小紙條上的話:

「此成績表似曾被塗改。」

那接見他的先生,也不知是職員還是校長。修長
的個子,穿一件白襯衫,進來時還是滿臉笑容的。頑
童一見他,就知道他是個好人。心想,或者,他會原
諒自己吧。但頑童卻從未想好,如果修改成績表的事
被揭穿了,他應該怎樣解釋。他從沒有想到這一點。
但是,這時才去想,已經太遲了。他的心只管跳,跳,
不停的跳。

那穿白襯衫的先生,看完字條,漸漸的,笑容就
收去了。他第一件事,就問為甚麼這「下」字改了。

  頑童儘管頑劣,他一下子怎能想得出任何理由?
他回答了甚麼?大約他永遠都不會記得的。總之是一
個不成理由的理由就是了。他只記得,說到後來,他
是淚汪汪的哀求那先生收留他。

但那白襯衫先生終於沒有答應。只把成績表從桌
面上推回。搖搖頭,也沒有說甚麼。大約他相信頑童
是病菌,會污染他的學校。

一下子,頑童只覺得天昏地暗。出得門來,也不
知是怎樣過馬路的。

過了馬路,是一個小公園。穿過小公園,又是一
條馬路。再過了馬路,就來到那著名的斜坡路了。這
路是人人都認得的。因為,這是賽車的賽道。就算是
沒有看過賽車,也會從電台播音員的口中知道這條路
的。

這條路,名叫加思欄。而這一個欄字,澳門人都
習慣了用陰平聲去念的。就好像豬欄、羊欄、後欄的
那一個「欄」字。

  頑童一直朝著斜坡路往山上走。

  那是一個大白天。頭頂的太陽,十分猛烈。頑童
的許多次遭遇,都是毒熱日頭。那一次,他的媽媽死,
也是大白天。但這一次不同。太陽光明明白色,但打
在眼瞼上,卻是黑色一片。

  腦筋裡甚麼都沒有,只有灰黑色。

  「你們這樣的驅趕,叫我到那裡去呢?」

「這樣做,有甚麼意思呢?」
  「有甚麼意思呢?」

這句話,不斷在他的腦裡自動重覆。「有甚麼意
思?」漸漸,他覺得,世界真的是一點都不值得留戀
了。那是完全沒有意思的。

他朝著斜坡一直往上走、往上走。好像是一條永
遠走不完的斜坡。但是,他忽然停步了。那是一個懸
崖,懸崖邊上,有一枝伸出去的小松樹。下邊,還有
一些碎石和雜草。

忽然間,他想到了:「我不能就這樣死去的。我也
一點都沒有享受過!」

他完全沒有想到,家中還有一個老人在等他回去。
一點都沒有想到。他只想到自己。他只想到,世界這
樣大,應該享受。但這樣想,已有足夠能量。他己有
了足夠的能量,把自己從懸崖邊上扯回來。如果他再
能想到一丁點甚麼甚麼責任,他就會是虛假了,他就
不是頑童了。

他沒有留意的是,陽光中的黑氣,似乎已經稍褪。
他只想到,那棵從崖邊伸出去的小松樹,枝椏這樣幼
嫩,怎能支持自己的體重。他又想到,如果自己從小
松樹上爬出去,松樹一定會斷裂。

從斜坡下來,回到了市區。

他的腦筋,仍是空白一片。所有問題,全沒有解
決。有巴士路過,在他的面前停住。他就跳了上去,
只任憑那巴士不斷的走。巴士開往那裡,也不管了。

前座有兩個青年人在談話。意外的是,話題竟跟
他相同。其中一人說,成績不好,找不到學校,不知
怎辦。頑童豎起耳朵去聽。另一人說:

「你去X X 中學呀,他們連垃圾都掃的!」

  頑童忽然興奮起來。世上竟有連垃圾都掃的學
校?我這樣的垃圾,他們也會掃嗎?

第二天,他就真的去那間學校報名了。職員問他
有沒有帶舊校的證件。他說沒有。其實,那張修改過
的成績表,已經留在小松樹的旁邊。當時心亂,成績
表風吹落崖了,也不知道。

職員拿出來一份試卷讓他做。也無非是一些簡單
的中文、英文、數學。他手到拿來,很快做好了。

不久放榜,他已經被取錄。取錄的時候,要見校
長。校長是一個精壯的矮個子,有一個彎下巴,還有
禿頂頭。這校長,脾氣暴烈,罵人的時候十分凶。但
奇怪是,他卻似乎很喜歡頑童。只看著頑童的試卷,
不斷點頭。

回到家裡,胡亂砌了幾句話,對祖母說,下學期
要轉校了。祖母也沒說甚麼。

不消很久,他已經坐好在垃圾學校的禮堂裡,開
學了。

校長在禮堂訓話:

「各位同學,你們一定要爭氣,要努力讀書!你
們知道外面的人怎樣看我們嗎?我有一次在巴士上親
耳聽到的。有兩個青年人在討論,甚麼學校好甚麼學
校不好。他們也提到我們。他們說,我們的學校,是
連垃圾都掃的!」

  校長提到這「連垃圾都掃」的時候,語音震顫,
額上青筋暴現,他真是十分生氣的。頑童在下面也聽
得傻了。甚麼,那天在巴士上,旁邊坐著的,竟就是
這位校長嗎?他也聽到這句話了嗎?難道真是這樣巧
合?

校長在禮堂上的訓話,他以後還說了很多次。每
一次,他都憤憤不平,而且青筋暴現。他說,他的學
生不是垃圾。

這不斷重覆的教訓,一再提醒頑童,是好像有一
種不可猜想的力量,使他離開小松樹,把他從懸崖上
帶開,把他從加思欄斜坡上帶了下來,而且一直把他
帶上了那一輛巴士。兩個青年人,早己坐好了等他。
只等他上車,就高聲告訴他這一個重要的訊息。至於
校長,也在車上陪了他很長時間。他真是需要一位精
壯男士陪著的。雖然他已經十三歲,但他太軟弱。

頑童何德何能,值得這樣額外的恩待?

至於另一個大問題:頑童怎樣享受人生,就要留
待下次研究了。

40 頑童的「享受」,是甚麼意思?

7315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之四十:頑童的「享受」,是甚麼意思 2009 0223


之四十:頑童的「享受」,是甚麼意思?

關於這一所「垃圾」學校,不說不知,原來,「垃
圾」裡面是有鑽石的。其實這完全不是垃圾學校,而
是一所優質學校。比起今日的甚麼名校,更要好一萬
倍。頑童永遠無法想像,他竟來到了這樣好的一所學
校。而這一位精壯的校長先生,也不止陪了他在巴士
上的短短旅途,而是一直陪伴了他兩年。頑童多麼幸
運,他失去了母親,父親又遠遊在外。但是,他的身
邊,永遠不乏守護的天使。今日回想起來,頑童一生
的思想,都是這時啟發的。這一所學校怎樣教育學生?
你一定有興趣。真的,所謂「教育」,是甚麼一回事?
這一所優秀的鑽石名校,以後,還要再談。

但目前的問題是:李察可能下筆太快,用錯了一
個詞。李察向來自豪於文字駕馭,但這一個詞語錯了。

當日的頑童,只有十三歲,他是不懂得「享受」
這個字眼的。可能他的心裡是有這個意思,但字眼不
是這個字眼。當時他只是想到:不能就這樣死去,因
為,許多事情他都沒有試過。

  而「試」是跟「享受」有很大出入的。

  甚麼叫做「享受」?要到數十年後,要等到頑童
變成了老童,他才有一丁點明白:人生的最高享受就
是「參與」。而許多自以為精於享受的人,卻是一點
都不懂得享受的。有一位自命革命黨的人,被人捉去,
臨刑之前說,生平沒有吃過甚麼名店裡的甚麼好菜,
又沒有吃過甚麼店裡的甚麼,好像很可憐。其實,他
既不懂得人生,也不懂得享受。

人生的最高享受,是在參與中的完全發揮。生命
之中,只要一個項目能令你深深震撼,深深感動,深
深明白,深深投入,你好像生根一樣,把自己深植於
土壤之中,從此大徹大悟,察覺生命之美在裡面最深
之處向你招手,你就進門了。你就屬於這個宇宙了。
你有資格開花結果了。你可以傲視人世了。

許多人一生,都與生命擦身而過,渾渾噩噩,根
本不知道自己做甚麼。所謂吃喝玩樂,不過是吃飯拉
屎。生命的精彩,從未嘗試。他們都只是生命的門外
人。他們以為,皮肉與唇舌的享受就是享受,實在無
知。

  而另外一個問題是:到底頑童有沒有後悔呢?例
如,他有沒有後悔製作了一枝射鳥彈叉,從而引出了
這許多波折?

當然是沒有的。每一次想起這回事,紅墨水開花
飛濺的情景,他都回味無窮。這一個闖下的大禍,從
此,就把他帶進人世了。

41 頑童怎樣受到天使的保護?

7322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之四十一:頑童怎樣受到天使的保護 2009 0302


之四十一:頑童怎樣受到天使的保護?

頑童是極端不幸的。但,頑童又是極端幸運的。
冥冥之中,好像有天使在暗中保護他,讓他每一件事,
都能逢凶化吉。

頑童無意中被放逐出校,但又無意中,找到另一
間更好的學校。但這不過是事後的回憶。當年當日的
頑童,從沒有想到這一點。他以為一切都順理成章,
一切都理所當然。他以為世界就是這樣的。

這一間學校,規模明顯小得多。一班裡面,只有
一半的學生。從前的學校,一班有四十幾人,座無虛
席,吵鬧不停。但是,這裡一班只有二十人。課室裡
是空空的,也寧靜得多,很容易就跟每一個人都熟悉
了。更妙的是,十九位同學之中,沒有一位是對頑童
不好的。每人都歡迎這位陌生的新同學。也許他們都
知道,學校正在掙扎求存,要盡量多招新生。

頑童從一個混濁的大海來到這寧靜小池塘,也同
時帶來了兩個壞習慣。那是他一時無法改變的。

其中之一是偷書。他甚麼書都看,上課也看,下
課也看。好書也看,壞書也看。學校圖書室的書也看,
書店的書也看。在書店打書釘,看不完,就偷回家,
繼續看。所以,後來他看到一個名叫「孔乙己」的人,
因為偷書被人打斷了腿,是很有同感的。他從來不知
道,這是不妥的。他覺得這是應該的。每一本偷來的
書,都是珍寶,他份外看得投入。每一隻字,都不放
過。

  偷書是文雅事情,或者他也能理直氣壯地聲辯一
番。但他無法自我辯解另一個偷錢的壞習慣。沒有零
用錢的時候,就偷。同學的錢,都是放到筆袋裡去的。
中午課室無人,就是下手的好時間。這壞習慣是在舊
學校裡養成的。來到了新學校,脫離不了。

  偷竊形成了他的雙重人格。在人前是一個樣,在
人後是另一個樣。就是這間好學校,令他的人格重新
組合,使他體內的兩種元素,合而為一。

往時,他都只偷錢,不會連筆袋也拿去的。他會
檢走同學筆袋裡的一部份角子。學生的筆袋裡,不會
有很多錢的。拿一點,希望人家不會發覺。這樣,他
也有錢用了。

但是,這一天太匆忙。課室外面忽然響起了很大
的說話聲,歡笑聲。同學們幾乎是跑進來的。當時,
他的手上,還拿著人家的筆袋。在這不夠一秒鐘的時
間裡,他能怎樣收藏這贓物?

同學們絲毫沒有發覺他的神情有異。剛才的球
賽,令他們有太多話題。而且,他們對這位新同學是
很好的。最近學校裡頻頻發生失竊事件。他是新來,
他來以前,學校裡是沒有這類事件的。任何人只要細
心想一想,都會猜到他。但同學跟他一樣攬頭搭肩的,
想都沒有想過是他,一點都沒有懷疑是他。

  為甚麼同學們沒有懷疑頑童?

或者是因為頑童的數學成績比較好?

數學老師是一位很聰明的駝子。他走路的時候,
一彎一拐的。數字在他的手中,變成了有趣的魔術。
頑童忽然間對數學產生興趣,也是因為他。

  有一次數學測驗,派卷的時候,他說:「這次測
驗,你們全不及格。只有一位同學是九十分的。這一
位同學就是鄭穎濂。」一下子,全班同學的驚愕、羨
慕,都不消描述了。但數學老師沒有停止。他繼續發
問:「這一題,這一個地方,你是怎樣得到這個答案
的呢?你怎能想得出,這題目可能在這地方解決呢?
鄭穎濂,請站起來,告訴我們。」

  確實,那是一道難題。思路是不可能在這地方改
變的。循固有思路,永遠都不可能。這是一道推理題,
連作弊抄書也不可能。當時的頑童,怎想得到?

  他只好在黑板上,重新把題目推演一次。但駝背
的數學老師不滿意。他說,「我不是叫你重做,我是
問你:你來到這地方的時候,你是怎樣想的。你想了
多久?」

「我想了幾分鐘。」

  「然後呢?」

至此,頑童只好把當時的思路說出來,他是沒有
說謊的。最少,這一次他沒有說謊:「然後,我祈禱。
祈禱了一會,再想,忽然就想到了。」

  這一番話,讓老師無話可說。他點點頭,就讓頑
童坐下。當然,這一番話,也令班上幾位虔誠的女同
學,開始對他產生好感。他們怎麼會懷疑,這一位祈
禱的,數學成績優秀的同學,是小偷呢?

  當那一群同學興高采烈衝進課室的時候,頑童的
手上,還拿著一隻拉開了拉鍊的筆袋。但下一秒鐘,
頑童已經把筆袋收好了。就收在他自己的書包裡。

  這一個下午,也不知道是怎樣上課的。同樣是數
學課,忽然,後排一個女同學失聲:「呀,我不見了
筆袋。」全班同學,都回過頭來看她。

  頑童的心又跳了。要是也再來一番大搜查,那就
真正完了。學校最近屢次失竊,搜查是很自然的。而
這一次,贓物就在他自己的書包裡。他的書包裡,共
有兩個筆袋。一個是他自己的,一個是偷回來的。如
果要搜查,一定揭穿。他已經被人驅逐一次。如果再
來一次,如果再有十幾位老師同時衝進來,如果他們
再一次因為防止贓物被拋出窗外而命令班長先關好窗
子,逐個座位搜查,他肯定是會死的。從這一刻開始,
他開始想到,自己的行為,確有檢討必要了。 

  大搜查馬上就要開始,頑童怎麼辦?天使能幫助
他嗎?奇跡能令他書包裡的贓物隱形嗎?

  當然,奇跡是絕對有可能的。

42 人格怎樣分裂和合上?

7329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之四十二:人格怎樣分裂和合上 2009 0309

之四十二:人格怎樣分裂和合上?

當時的情況緊急。靜待指揮的十幾位老師,隨時
可能衝進課室,以十對一的形勢,大搜查即將開始,
而深奧的謀略,肯定再一次施展,謀略家必定命令班
長先把全部的窗戶關上,保証贓物不會被拋出窗
外、、、如此精密策劃,頑童怎麼可能是對手?

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有甚麼問題呢?

當然是有的。問題就是:奇跡會不會出現?

失竊案件已經出現多次,駝背的數學教師,會不
會勃然大怒,立即下令搜查?

頑童無法想像,眼前的駝背老師,是他遇見的另
一位天使。上一位天使是收容他的校長,再上一位天
使是為他義務籌款交學費的朱老師,再再上一位天使
是朱老師的母親,她獨力在沒有籌款的情況下,而且
是在頑童成績低落的情況下,為他交了學費。頑童所
遇見的天使,已經夠多了。

駝背的數學老師,聽了同學的失竊投訴,只是平
淡的說:「啊,又有失竊了嗎?你先坐好,留心聽我
講完這一節課,等下課之後,再找好了。」

  頑童的分裂,就是這時出現的。他一方面裝得非
常義憤,也和其他同學一起回頭去看,另一方面,也
裝得平靜。只是從來沒有人告訴他:他的演技差劣,
他太緊張,他臉上神色青一塊白一塊的,數學老師必
定已經洞悉一切。

但數學老師只是回過頭來,面向黑板,一步一步
的把未講完的數學,繼續推演下去。

雖然這一課似乎特別長,也終於下課了。下一課
是體育。全班學生,跑跳著到操場去了。

在操場上,頑童不住想:現在課室裡面應該沒有
人,但怎樣上去收藏贓物呢?他全無頭緒。體育老師
為學生安排分隊藍球比賽。頑童裝作肚子痛,不參加。
不久,他就請准體育老師,上廁所了。

他當然不是上廁所。他是上去三樓課室。

 正在上課的課室,十分寧靜。他從未曾在上課的
時候,來到這裡的。經過每一個課室,傳出來不同的
講課聲音。他盡量裝作若無其事,一直往自己的課室
走去。

課室裡,每一個書包都是靜靜的躺著,任他為所
欲為。
  
 頑童從自己的書包裡,把偷來的筆袋取出,丟去
那裡呢?總不成丟在字紙籮裡。課室裡有一個簿櫃。
老師很少把作業簿放進去的。裡面只是堆滿了灰塵和
雜物。頑童就把筆袋塞進雜物的最底層。如果有人發
現了筆袋,也不知誰幹的。放好之後,頑童又回到了
操場。算是神不知鬼不覺,沒人看見。

  很快放學了。難過的一天已經過去。頑童回到家
裡,祖母也是如常。只是,最近祖母時常說胃痛,還
有手腕痛。祖母拿手給他看,只是他看不到痛在那裡。
吃完了飯,祖母就會拿一根燃著了的柚葉樹枝,用煙
去薰手腕的患處。

  第二天一早,又是數學堂。

  今天又有失竊案了。上課的時候,數學老師想要
擦黑板。但粉擦不見了。

  「連粉擦也偷?」有人大笑。全班哄然了。數學
老師苦笑了一會,只好用手掌去抹。那是六十年代,
是沒有人用紙巾的。駝背老師總不成用他自己的手巾
去當粉擦。駝背老師抹了一會,抹得很不自然。他停
下來,說:「必定是你們玩掟粉擦,把粉擦掟到街上
了。」眾人面面相覷,都說沒有。不知誰說了一聲,
「會不會在薄櫃裡?」負責清潔的值日生,立即到薄
櫃找粉擦。而我們這未曾學過演戲的頑童,臉上又開
始呈現顏色了。

  值日生不但找到了粉擦,連筆袋也一併找到。似
乎這粉擦是靈物,帶領值日生發現了筆袋。他把筆袋
交到老師桌上,興奮大嚷:「看,筆袋在這裡!」幾
個同學同時走出座位,都想看清楚老師檯面上的賊
贓。

但是,數學老師制止了他們。

幾個同學,嘟著嘴,很不情願的回到位子上了。
都想看看,數學老師怎樣發落這件事情。

數學老師笑了笑,用眼睛瞟了一眼。頑童也感覺
到,事情不妙了。數學老師似乎瞟到了他。但見數學
老師非常輕鬆地,從褲袋裡掏出他的手巾。那是沒有
紙巾的時代,許多人都帶一方手帕在身上的。數學老
師用手巾,輕輕地蓋在筆袋上,好像蓋一個屍體。然
後,他小心地把筆袋包起來,一邊自言自語地說:

  「唔,小心不要把我的指紋也弄上去了。」

  這一句話,讓頑童大驚失色。他雖然看偵探小說
甚多,但從沒有想到,自己的手指紋,會留在筆袋上
的。

  數學老師又再瞟了他一眼。或者,數學老師就是
想看清楚一些,他臉上青一塊白一塊的顏色,是怎麼
樣的。頑童看見老師看自己,一時也不知道何來勇氣,
就大膽問道:「老師,你懂得辨認指紋嗎?」  

但是,老師沒有正面回答這一個問題。他既沒有
說懂得,也沒有說不懂得。他只是把話題帶了開去。

他開始解釋,人的性格是怎樣形成的。他說,人
的性格有多種多樣,只是,誠實是最寶貴的性格。他
說,誠實的人是最快樂的。因為,誠實的人勇敢,可
以應付日後的各種挑戰。而說謊的人,因為性格有弱
點,就不容易應付困難了。長篇大論的道理,講了足
足一堂。這一課,數學也沒有教了,家課也不用做了,
自然是皆大歡喜的。

下課的時候,他看了看粉擦說:「明天不會再不
見了粉擦吧?莫要我又用手板抹黑板了。」眾人大笑。
只有頑童,要許多年後,他才想到,原來,天使是會
用手板抹黑板的。

至於筆袋的下落,相信聰明的讀者也必定猜到,
不用再說了。幾天之後,數學老師派人把筆袋還給失
去筆袋的同學。自然,指紋的事,是跟本沒有這回事
的。他只是想看看頑童的面色。或者,那是真的非常
好看的。

以後,這間學校裡,就再沒有失竊案了。連粉擦
也不會無故失蹤了。天使已經把一個分裂的人格,從
新合上。

43 感覺異常的輕鬆

7336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之四十三:感覺異常的輕鬆 2009 0316


之四十三:感覺異常的輕鬆

自從戒除了偷竊的惡習之後,頑童感到從來沒有
的輕鬆。當然,那時的頑童,並不知道這種人格整合
的好處,他完全不知道甚麼整合不整合。世界悄悄的
在身邊變化,他渾然不覺。

許多人都未必能夠自覺觀察,原來世界真的是會
變的。他們以為,世界只會在自己發了達之後變化。
他們以為,必須要賺到天文數字的錢,換了房子,換
了車子,換了新衣,連嘴臉也換了,才算是變化。他
們不會了解,真正的變化,是從自己開始的。一旦觀
察角度變了,整個世界,好像脫去了一層濃霧,又好
像換了一種新的顏色,美麗非常。

那麼,自從頑童變「乖」了之後,有甚麼不同呢?

第一個不同,他開始對「課本」產生興趣。

  這是匪夷所思的,是不可能的。每一個學生都深
惡痛絕的「課本」,他竟會覺得有趣?

那時,是沒有甚麼「中文課」,或「語文課」的。
全都是「國文」。他有一本國文書,自然,也不會是
現在的彩色印刷,只用很粗的,發黃的紙張印成。連
釘裝,也跟現在的不同。在書脊處穿上了很厚的粗線。
整部書,是不可能平版攤開的。如果真的想看得舒服
一點,就必須用一隻晾衣夾子夾好。如果夾子稍稍鬆
了,書本會自動合上。

  很多課,老師尚未教到的,他已經讀得嫻熟了。
老師來到課室,他已經笑瞇瞇的坐好,書本打開,只
等老師開口。

  教授國文的老師,是一位比較老的女士,也比較
喜歡穿深顏色的衣裳。眾位學生,私下裡叫她「老婆
婆」。其實,她人雖然老,卻十分機敏。有一次,一
位同學在下午上課最靜的時刻,無聊得打開了收音
機,她立刻就知道。那時,最先進的玩具,是收音機。
老式的「原子粒」收音機,開關的時候,都會「沙」
的響一下。殊料不到,這樣的「沙」聲,老婆婆居然聽到,
沒收了寶貝。那種慘處,大約是好比讓人收去了iphone
差不多。至於後來有沒有歸還,大約是有的吧。

  但頑童卻不是這樣的學生。老婆婆的每句話,他都聽
得津津有味。老婆婆有時也講一些文學常識,課本沒有的,
也會提到。老婆婆說,有一首名叫「離騷」的詩,有多麼
精彩,如果有時間剩,她會教一點的。這一個預告,簡直
教頑童失魂落魄。心想,現在的課文已經這樣精彩了,這
書裡沒有的「離騷」,一定更精彩萬倍了吧。可惜,從學
期頭等到學期尾,老婆婆都沒有時間。

或者,就是這樣的等待,讓以後的頑童,當他真正有
機會從頭到尾通讀了一遍「離騷」之後,那感動,那一股
從尾後骨直上肩背的震動,那淚水,那傷心,真是要多少
有多少。這樣的享受,是每個中國人都應該擁有的。

  那時的課文裡,有一篇名叫「與妻訣別書」的,
分外教頑童不能放手。他最初以為是普通的情信,第
一時間就讀了。奇怪是字字句句,不用老師教,都記
熟,都能背。這是辛亥革命烈士林覺民在革命前夕回
家寫給妻子的絕筆信。字字泣血,中華民族的民族魂,
全在裡面了。「………吾家日後自當甚貧,貧無所苦,
清靜過日而已。」這「貧無所苦」四字,不知林覺民
何處得來,不知是不是孫中山教給他的。但無論如何,
任何人,只要明白了這四個字,就會知道,這世界上
是沒有甚麼可怕的了。他就可以一往無前,真正發揮
了。

每個人,在他的生命深處,都可能有一個連結點,
讓他上通天地,獲得文化最原始最深奧處的動力。頑
童的幸運,是他終於來到了這樣的一地方。

44 無知是不對的

7343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之四十四:無知是不對的 2009 0322


之四十四:無知是不對的

在頑童的生命之中,有許多天使。而天使的一個
特徵是,你當時,是很難發覺他的。他對你做盡好事,
但你仍不知不覺。他只是在暗中保護你。你還以為,
他只是一個平常老頭。

甚至,有時他也罵你。罵得多麼凶。頑童被天使
罵的時候,簡直無法相信,他其實個天使。

直到有一天,天使拍著翼對你說,他要離去了,
他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了。頑童仍是渾無所覺。頑童
只道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天使要走了,也和所有其
他的人要走那樣。頑童連再見也沒有說一聲。只說,
「噢,你退休了?」

真的不知道,無知無覺,算不算是罪。中國人向
來說,不知者不罪。那是錯的。如果永遠的無知無覺,
美麗世界,就會失色。而有心的人,也不會容許,自
己永遠的無知下去。無知是不對的。

頑童被校長從懸崖救了下來,他不但只是陪了頑
童一程巴士。那是頑童最軟弱的時節,他不知道,原
來是有人暗中陪著他的。如果當時有甚麼枝節,如果
當時有甚麼失閃,如果有人要從飛馳的巴士中跳下
去,天使就會伸出有力的手臂捉著。

自從頑童戒除了偷竊的惡習之後,過了一段真正
的好時光。而且,那時祖母身體尚是可以的。再多一
兩年,就不可以了。那是另一個低潮了。

但好時光是不會太長的。那時,是戰後的復原時
期。各種小型工業,不斷興起。市場開始暢活了,街
市上可以買的東西,愈來愈多。商店上,開始有了小
小的,像個肥皂盒子那樣的原子粒收音機了。頑童喜
歡逛街。街上的商店見到,不由得駐足仰望,那要好
幾十元錢的收音機,只是可望而不可即。

頑童住的是老式舊樓。一板之隔,隔壁就是一家
藥廠。那藥廠僱了許多女工。每天的工作,就是把藥
酒注進小藥瓶裡。女工工作的時候,藥廠就會把整條
街裡唯一的收音機打開。

收音機裡播甚麼呢?有澳門綠村電台的天空小
說,由一位名為「飄揚女士」的作家灌錄的。那時,
家家戶戶都聽飄揚女士的。到傷心處,就一起嘆息。

藥廠老闆有五位太太。有好多孩子。這許多孩子
之中,有一個最大的。他有另外的興趣。那就是今日
的人,當為懷舊歌曲去聽的流行音樂。他每天都要把
收音機扭去聽流行歌的。

所以,除了飄揚小說之外,頑童也聽了許多流行
歌。歌聲是從隔壁傳來的。頑童最愛和家中的女孩子,
一起討論那些歌。有時,也寫信到電台點唱的。

而世界,就一點一點那樣地變了。

從甚麼地方開始變呢?就是從收音機開始變的。
收音機使得男孩子的頭髮開始變長。褲管也漸漸收窄
了。

那時,班上有一位男生,是非常突出的典型。他
最仰慕的人,不是書中的林覺民,而是一個名為「貓
王」的流行歌手。他的頭髮,要算是最長的。校服褲
子,也可以看得到,是細心地用線縫窄了的。見人也
是好理不理,嘴角裡沒有香煙,但卻是嘴刁刁,好像
非常高傲那樣。他跟任何人都合不來,一向都是獨來
獨往。本來,是沒有甚麼風波會發生的。他有他,頑
童有頑童。雖然是大家都愛聽貓王,但是,那是不同
的。

  有一次作文課,老婆婆出題,出了一個「他」字。
要同學盡情發揮。

老婆婆這一個題目,真是要命。頑童忽然想到,
何不說說班中的貓王呢?一鼓作氣,手不停揮,到了
打鐘放學,也沒有作完。因為,有太多可以發揮的地
方。而一班同學,也開始圍上來看。頑童寫一頁,他
們就看一頁。都要追著看結局。他們都知道,故事的
主角雖然是「他」,卻都知道寫的是誰。

頑童只道是一時痛快。卻想不到,這是生平第一
次因為寫作而闖禍。

不久,老婆婆把這文章「貼堂」了。她用紅墨水,
在文章的右上角細細的寫了「貼堂」兩個字,交給班
長。班長在做壁報的時候,把文章貼出來。

  那一天做壁報,是大家都有份的。一直做得很晚,
才做好,真是愉快的學校生活。

  第二天,大事情發生了。中午的時候,貓王偶然
走去看壁報,看到原來他自己做了主角,而當時,一
班同學也在背後看他。就看他怎樣看壁報。他非常氣
憤,一下子就把整塊壁報扯下來,撕得粉碎。

  一群同學,想不到他會這樣激烈,把他扭著,扯
他去教務處。頑童看見闖禍了,也非常害怕,不知道
甚麼事情會發生。班長不住埋怨頑童。他認為頑童寫
得太過份,不應該這樣子數落他人。頑童也無話可說,
只覺得,班長是有道理的。只是做得這樣辛苦的壁報,
還要班會出錢買壁報飾物,撕毀了有點可惜。

  校長在裡面,怎樣處理這件事?他是不是把被撕
毀的文章重新拼貼好了,細心看完了呢?或者是的。
一會兒之後,他出到來,對頑童說:這文章作得好,
你並沒有錯。又轉頭,對貓王說:人家批評你兩句,
就生氣了。應該多謝人家才是啦。這一番話,第二天
早會的時候,他又再在全校學生之前重覆了一次。

一場風波,校長三言兩語就擺平了。大家也好像
沒有事那樣,照常上課了。頑童只是喘了一口氣,以
後,見了貓王,也老是矮了身子躲著,不敢正面看他。
但無論如何,他雖然激憤,卻沒有動粗,也沒有打人。
或者,校長的無形威力太大了。頑童是在他的保護傘
下的。雖然他說頑童沒有錯,但頑童卻不能安樂。因
為,班長仍然認為,校長是偏心的。因為,是頑童不
對在先的。班長和頑童一向是好朋友。所以,頑童也
同意班長的分析。

或者,天使真的是偏心的。

他偏心了兩年,飛走了,頑童也不知道。無知是
不對的。  

45 兩位校長

7350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之四十五:兩位校長 2009 0330


之四十五:兩位校長

頑童所遇到的天使校長,其實是一個五十歲不到
的精壯漢子。他的脾氣剛烈,唇角還有一道小小的疤
痕,像是刀疤。怎樣看,都不像校長,只像警察局長。
不但只學生怕他,老師也好像很怕他。

他每天都要巡堂。課堂上的學生,未必都是那麼
守規矩。有人談話,也有人玩。但當校長巡視的一刻,
所有人自動噤聲,只餘下老師一把聲音。

每次,他都要站一會,才離開。或者是要為老師
鎮一鎮威,讓學生不敢造次。

有一次,他站了一會,看見課室裡滿地的垃圾,
有粉筆,有紙碎,搖了搖頭,就走了進來。頑童心想,
這下好玩了,大約他是要進來罵人了。但想不到,他
卻彎下腰,逐塊垃圾檢走。當時是上數學課。駝背的
數學教師,向來都是坐著講書的。偶然回頭,看見校
長在自己的後面檢垃圾,沒有說甚麼,但不自然的神
態,卻無法掩飾。

下課後,頑童跟班長談起這件事,總覺得他十分
特別。班長說:人家這樣的為你檢垃圾,你還好意思
不好意思隨地丟了?頑童心想,也說得是的。像頑童
這樣的垃圾,他也檢了,更何況地上的垃圾?

頑童所遇見的天使校長,總共有兩個。

另一位是小學時的老校長。這小學校長,年紀老
一點,胖一點,頭髮也白一點。他很喜歡穿米黃色的
西裝,也總是斯文有禮的,不像警察局長。他很擅長
說故事。每逢星期三的下午,都是他的特別故事堂。
老師會安排小朋友們,先在自己的課室裡排好隊,
然後一班一班去禮堂。

其實,那所謂的「禮堂」,不過是一處稍大的空間,
就在幾個課室的中央。頑童還記得那遠年的軟木地
板,因為用得太久,木頭都磨蝕了。但那木板的「板
眼」,卻是沒有磨蝕的。大約那板眼是樹木年輪的心,
比較堅硬,不容易磨蝕。所以,這塊地板,就好像長
滿了硬硬的結節那樣,是不平滑的,小朋友也不容易
摔倒。

為甚麼頑童仍記得那木板地呢?大約那時坐的凳
子,都是很矮的。頑童老愛彎下腰,在下面玩,看得
多了,都能記得。

老校長講過很多故事。頑童也記得其中一兩個。
其中一個是兩個船員在荒島上餓得快要死的故事。其
中一個垂死的船員不斷說:「煙、煙、、、煙、、。」
另一個船員心想,都快要死了,還想抽煙?回過頭來,
才看到,原來是遠方來了救援的船,船上的煙,讓船
員看見了。不知如何,這遠方的煙,很久都在頑童的
心裡。遠方的白色天空裡,微微有一縷黑色的煙,正
在上升。或者,這煙代表的,就是「希望」吧。

  另一個故事,發生在一間古老的教堂裡。老校長
說,那教堂是很高的,裡面很深,很靜,大約也是木
地板的。有一個孩子,沒有地方住,就跟了老祭師在
教堂裡住。孩子在夜裡睡不著,忽然聽見有人叫自己
的名字。心想,都這樣晚了,是誰叫自己呢?他起了
床,去問老祭師,是不是有事情叫他。老祭師說沒有。
孩子只好回去,又再睡了。睡不多久,這聲音又來了,
這次更加清楚:「撒姆耳、撒姆耳。」孩子又再去問
老祭師,是不是叫自己。一連三次,老祭師也感覺奇
怪,就對孩子說,大約是上主召喚你了。

不知何故,這故事十分入心。那小學裡的很多事
情,頑童都忘記了。但這故事沒有忘記。那時的心裡
想,如果自己也聽到這樣的召喚,就好了。許久,老
校長口中這「撒姆耳」三字,仍在耳朵裡迴響。似乎
那小學禮堂,就像那古老教堂一樣的陰深,一樣的神
秘。

奇妙的是,這樣慈祥的老校長,卻有一位惡妻。
校長夫婦,都是住校的。他們還養了一隻喜歡咬人的
小狗。那時,還是有狂犬病的。故事都很怕人,說被
狂犬咬了的人,死的時候,會像狗那樣吠。

有一次下課 ,頑童去逗那小狗,不小心就被咬了。
手指上結實的咬了一下,還有血。這下大驚,回家對
祖母說,要帶那小狗去打針。那時,聽回來的傳言說,
被狂犬咬了的人,要打針的。要在肚子上打九針。

祖母見到,也十分擔心。婆孫兩人,就出發到學
校了。那時,學生都已經放學了,只有校長太太還在。
那狗,就是她養的。

 料不到,校長太太凶巴巴地說:「打針?打甚麼
針?要兩百元的,你們有錢自己打去!」

  幾句話,就把婆孫兩人趕出來了。

  幸好,這件事只擔心了幾天。幾天之後,頑童也
沒有發燒,不久就完全忘記了。連校長太太的凶相,
也忘記了。之所以仍想得起來,是因為老校長的印象
太深,連帶也想起了他的惡妻。

46 下雨了

7357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之四十六:下雨了 2009 0406


之四十六:下雨了

垃圾學校裡,另有一位女傳教士。頑童一早就認
定了她是好人。非常肯定,不用任何証據。

她是教英文的。在學生之間傳說,她的丈夫是外
交官。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有一次,頑童約了幾位同
學,去她家探訪。這是頑童第一次到上流社會的人家
探訪。其實那房子雖然雅緻,也不過是中等人家。不
過,以頑童的見識,卻以為她十分富有。可惜,卻碰
不見她的丈夫。不知傳言是不是真的。

她的家住在小山上。澳門有很多這樣的小山。那是
比較安靜的住宅區。好不容易,幾個同學終於找到了
她在山上的住家。到了的時候,還是氣喘喘的。因為
上了很多的斜坡路。

她倒了幾杯果汁招待。其實,那只是屈臣氏的濃
縮果汁,但卻是頑童一生第一次嘗到的美味,以為是
世界上最好喝的飲品,以後,也不會忘記。

傳教士教學,時常都會提到一些宗教故事。她還
要學生參加詩班,定時到教堂去唱歌。頑童一向都是
老牛聲音,奇怪是她不嫌棄,每逢宗教敘會,頑童就
和一班男女生,披上了白白的袍子,在教堂的側翼坐
著唱。

那時的課餘辯論,是很激烈的。班上有的女生,
是虔誠教徒,也有像頑童這樣的好奇份子。頑童常常
自以為看科學的書多,總是無法相信。所以,在一群
女生眼中,頑童是討厭鬼。因為,問題提得太多,人
家就只以為你是質疑,更以為你是破壞,不會想到,
其實你只是想知道多一些。

學校的建築,依照教堂方式興建,有一個小小的
尖頂。尖頂裡面有個小小的房間。中午,開放給學生
祈禱。那時,幾個女生時常力邀頑童赴會。如果是男
生請,頑童大約是不會去的。但女生請到,不去又好
像不好意思。總之,是時常都去那樣的祈禱會了。

想不到的是,有一次在祈禱會中,卻有一個最漂
亮的女生大罵頑童。她是熱心的領禱人,禱文就是她
的演辭。她說,慈愛的天父呀,我們現在這裡有個魔
鬼,他帶來許多不適當的問題,他是誠心來分裂教會
的。天父,請你處罰他。她一口氣,把頑童的問題,
全數抖了出來,都是罪証。頑童聽到,自然啼笑皆非。
要想開口辯論,但那不是辯論會,那只是祈禱會。大
家都在閉上眼睛,怎樣跟她辯論呢,只好一口烏氣咽
在喉裡,不上不落的,十分難過。祈禱會散後,大家
也就面無表情地散開了。

事後,頑童跟班長提起這事。班長當時也在場,
全部過程,他都聽到的。頑童說,要等下次祈禱會,
輪到自己領禱了,就報復。但班長叫頑童不要跟她一
般見識。畢竟,她也是所知有限的。如果勉強辯論,
也沒有好處。班長的話,頑童自然也是同意的。到了
下次祈禱會,也沒有發起反擊。

但無論如何,一個問題上心了。以為是天下第一
大難題:到底,世界上有沒有神呢?有沒有一個創造
者在創造世界呢?

這是當時初中學生的最激烈論題。而頑童,是站
在反方的。頑童以為,世界上,未必是真的有一個創
造者的。

但卻想不到,這問題,卻另有答案。

有一次,在學校的教堂裡,如常地舉行宗教聚會。
頑童跟一群同學,在教堂的另一個儲物室裡,領到了
白袍,換上了,就魚貫進場,依次序坐好。教堂上,
自然是有各種儀式,也有各種演講和祈禱的。頑童也
在心裡祈禱。頑童說,慈悲的天父呀,現在我有一個
問題,請你給我解答,好不好呢?請你告訴我,到底
世界上是有沒有神的呢?如果你說有,就請你下雨
吧。如果你現在下雨,我就信了。

當時那一刻,還是天晴的。當頑童在儲物室換好
袍時,天還是亮得很。因為,從儲物室到教堂之間,
要走一段路,路上,可以看見天空。

當時,頑童是在教堂側翼的詩班位裡坐的。那是
要上一道小樓梯才到的位置。詩班是在樓上側翼,而
側翼裡是沒有窗的。如果要看天有沒有下雨,要伸長
脖子,從禮堂下面的窗子窺出去。

但其實也不用窺看了。當時頑童還是閉上眼在心
裡祈禱,也看不見的。忽然,樓下傳上來小小的騷動
聲音,有學生低聲呼叫:「哎,下雨了。」為甚麼是
低聲呼叫呢,因為那時仍有儀式在進行,不是下課。
但無論如何,這一下遠遠傳上來的聲音,對於頑童來
說,好像是答案。

  問題是,頑童對於自己問來的答案,仍沒有信心,
只是半信半疑。因為,這是有巧合成分的。澳門在亞
熱帶,天氣變化並不太明顯,不會時常下雨。但無論
如何,如果湊巧當時下雨,也不是不可能。

  至於世界是不是有創造者,頑童是用了數十年的
光陰,到了五十多歲,才徹底相信了的。但這是後話,
是另一個長長的故事了。

47 風前燭

7364 楊東是誰《祖母與頑童》之四十七:風前燭 2009 0413


之四十七:風前燭

頑童的爸爸有句口頭禪,說祖母是:「風前燭」,
要多多愛護她。頑童爸爸讀書不多,但他時常出口成
文。甚麼叫做「風前燭」呢?他說,生命就好像蠟燭,
到了祖母的年紀,隨時大風一吹,就會熄滅。

  本來,這是十分形象的教訓。應該是一聽即明的。
但是,頑童並沒有明白。

  似乎,她的身體仍是很壯健的。

  有很長時間,她都是頑童的鬧鐘。頑童早上不知
起床,就請祖母叫醒。到了時候,她那帶鄉音的一句:
「好起身啦!」街頭街尾都聽到。中氣充足,怎會是
風前燭呢?有時,頑童在夜裡讀書晚了,只能睡一兩
點鐘,請她明早依舊七時叫醒。但頑童一翻身又再睡
去。到忽然驚覺,原來已經過鐘。那時,受埋怨的就
是她。總說她沒有叫自己。

  但這是鐵的世界規律:好日子是永遠不會太長
的。她的中氣,是從甚麼時候消失的?頑童並不知道。
那是發生在不知不覺之間的。人是怎樣老去的?氣門
是怎樣愈來愈弱的?你永遠不可能看得到。等到你能
真真正正的「看見」,那是另一番光景了。  

  甚麼?好日子永遠不會太長?是的。無論你知道
不知道這一點,好日子是一樣流水那樣過去的。頑童
自認多麼聰明,自認一早明白這句話,但是,好日子
仍不能夠捉著。好日子總是去得飛快,好日子是永遠
都只能存在於回憶裡的。愈是自覺的人,愈是失落。
或者,等到有一天,連回憶也完全消失的時候,根本
不知道世界上有回憶這回事的時候,那時候,失落的
感覺會自動消失的。頑童如今這樣說,好像是略為傷
感,但傷感畢竟異常逼真。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
這一種失落感覺,要等到後來頑童結婚了,生孩子了,
第一個嬰兒抱在手裡的一刻,感受無比的陽光溫暖,
那時,過去的種種不愉快,全部消失。後浪己來,前
浪遠去。希望本身極其明顯的是在前面,那是充滿愉
快的一刻,完全不必傷感。

  忽然之間,祖母變得異常的衰弱了。她連走路也
難,喘氣也難,只能吃很少的東西,只能睡很少的時
間。也不知道是甚麼毛病,那時,醫生也不會詳細解
釋的。頑童有時夜裡要帶她去看夜診。那是澳門少有
的一間慈善醫療,夜裡有修女為病人看病的。去到的
時候,修女會給一點藥丸和藥水,好不容易折騰去到,
又好不容易折騰回家。頑童許多功課,都是在那診所
的長椅裡做的。從診所回家,扶祖母吃藥上床,又再
繼續做。

頑童的房間,裡面的一擺一設,是永遠不會忘記
的。前面是頑童的書桌。那時真是多麼幸運,這是頑
童母親留下來的診症木桌。沒有檯燈,頑童就自己做
一盞。用一個罐子,上面插一根雨傘鐵骨,灌上水泥,
就是很好的底座。把鐵骨彎成需要的形狀,繞上電燈
頭,再加上遮光洋鐵皮,就有了丁方兩呎的光,足夠
一本書的亮度,也不怕影響後面的祖母。祖母的床,
就在書桌的後面。她的床口,也有一個痰盂的。房間
裡面,共有兩個痰盂。一個放在前面沙漏下盛水,一
個就放在祖母床口。老人夜咳,時常要吐,就吐在床
口的痰盂裡。

這深夜,也不知道幾點了。頑童在書桌前看書,
忽然,後面傳來一聲隆然大響。頑童回頭一看,嚇得
魂飛魄散。祖母無端端躺了在地上。原來,她伸手去
床口摸痰孟,摸不著痰孟,就滾下來了。頑童趕忙去
扶,一邊說她要拿痰盂為甚麼不出聲。其實,這是她
的性格。她總是為他人設想多一點。她只是不想打擾
頑童讀書。

再過幾天,有親戚來探病,她還能夠複述當時的
情況。她說,當時頑童是攬著她一直嚷:婆婆,婆婆!

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了。這並不是她的最後一
次。她還需要更多的經歷,才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