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24日 星期五

1 楊東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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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楊東是誰?


楊東是李察摰愛的祖母。今天,她己經不再存在
於這個地球之上了。而「楊東」也是一個很普通的名
字。相同名字人,必定不少。但是,李察卻非常相信,
世界上,只有這麼一位老祖母,能夠背負這兩千年的
哀傷。

  她是李察時常談起的人物。既對家裡的人說,也
時常在各種研討的場合提出。但是,從來沒有想到,
也要為她寫一點傳記。昨夜,正在苦惱這個星期的「周
一人物」不知寫誰好。小女兒提了一串名字,都已經
寫過了,或者是沒有資料,不能寫。她忽然提出,為
甚麼不寫寫老祖母。

  李察時常以為,跟她一起的時候不太多。當初也
沒有想到,要有計劃的收集甚麼資料。從沒有想過,
其實不是資料不足,只是自己的思慮不周。在李察生
命中的許多階段,她的故事都曾經清晰一再浮現。只
是,直到今天,比較習慣了從兩千年斷層的角度觀察
事情,這才大夢初醒,知道,這麼樣的一個人,正是
典型中的典型。她沒有讀過書,她的性格,卻是五千
年前的遠古典範。如果沒有她,也肯定就沒有李察。
不但是沒有實際上的李察,連思想上的李察也沒有。
她是李察思想的塑造者。如果不寫出來,就對不起孕
育我們的偉大文化。

  為甚麼會這樣奇怪呢?

  因為,她是直接與古中國相連的。

  而思想上的傳承,未必需要讀過書,了解甚麼文
化。李察最近時常觀察家中的貓兒。發覺貓兒喜歡窺
看黑暗的沙發椅底。裡面甚麼都沒有,當然更加沒有
老鼠。但貓兒常常喜歡窺看進去。那種小心翼翼的伺
伏,好像間諜行動。大約貓會捕鼠,是基因傳承的。
李察的祖母,雖然誕生在清朝,卻沒有讀過儒書,她
的性格,相信也是來自一種遠古的基因傳承。這是永
遠不可能磨滅的。在你的身上和我的身上都有的,到
了適當時候,一樣會迸發出來。所以,孔子割斷中國
文化,只能從外面割。裡面的傳承,肯定割不斷的。
而儒學的影響,會在男性的身上偏多一些。女性沒有
機會進學,可能少些。

她誕生在晚清的那一年?李察家裡還有一本破舊
的族譜,可以考查得到。相信大約是一八九零年前後。
至於準確日期,以後才補充。但這不是太重要的。重
要的是:她的身上,蘊含了甚麼樣的基因。

  她的丈夫,也即是李察的祖父,是個鄉村醫生。
那時節,懂得醫術,本來,謀生也不會太困難。祖父
傳下來的醫書,李察也曾翻看,雖然是看不太懂,但
相信,能夠「擁有」這種書的人,距離書中的知識,
也是不會太遠的。因為,這醫書不是印刷書,而是手
鈔本。裡面密密麻麻都是蠅頭小楷的筆記。所以,傳
說祖父的醫術好,李察也深信不疑。

  但是,後來為甚麼會窮得這樣慘呢?
  
只因為,後來,祖父抽上了鴉片煙。從那時開始,
他就不再理事了。他對一切事情,都失去了興趣。這
是一種甚麼性格?不是性格,因為,性格是天生的。
他的情況,僅只是因為他抽了鴉片煙。李察也是在後
來才想到,這跟儒家精神何其相像。孔子就是對一切
都沒有興趣的。他的唯一目的,只是鞏固社會秩序,
沒有任何其他目的。這是與鴉片相同的。

  讀歷史,是沒有這種感受的。因為,你永遠想不
到,鴉片不只是省城裡的高級消費品,竟能傳播到廣
東鄉下這樣遙遠的村落裡去。而一個本來正常,有思
想有謀生能力的讀書人,會因為抽上了鴉片,而變為
一個廢人。不止是廢人,從這一刻開始,他就是一個
無窮無盡的負累。他會不斷需索,不斷的要錢,不斷
的消耗。

  祖父不再理事,也不再行醫。病人都不再上門。
沒有錢,怎麼辦呢?家庭的擔子,忽然就落在一個女
人頭上了。這個女人,就是李察的祖母。

  李察當時年紀少。只能從片言隻語,知道一點。
但僅只是這一丁點,也夠說明事實了。

  一是她每天上山打柴。她說,她天未亮就出門了。
只帶一個小小的瓦盅,裡面盛一點稀飯。她要翻過好
幾個山頭,才能挑回來一點柴。可以想像,那時的廣
東農村,有多貧乏。那些一定都是沒有樹木的荒山。
她說,好大的兩綑柴,才賣得兩文錢。這未必就是家
中的全部收入,但也是很重要的收入了。

  另一件就是她的牛。

  而這牛後來也死了。可能是因為年老死的,也可
能是因為甚麼病死的。唯一幫助她的力量,忽然消失。
大約她也不可能不知道,從這一刻開始,沒有了牛,
她自己就是牛了。以後,所有的田間勞動,都只有一
個人去做了。抽鴉片煙的祖父不會幫她,而她也不可
能再買一條新的小牛犢了。再沒有錢了。

  從前的鄉下人,如果牛生病了,治不好,就送去
賣。屠宰中可能得回來一點錢。但她堅決不肯出賣這
病牛。一直等到牛不能動了,死了,也不賣。

  也不知道,她一個女人,怎能把牛拖上山上去埋
葬。總之,是她終於把牛運上山,而且掘了一個洞,
把牛埋了。李察只養過狗,沒有養過牛。不可能知道,
人與牛是怎樣溝通的。但相信,這牛是她的至親,是
唯一可能與她溝通的,是她最要好的朋友。   

  她真是不捨得這牛的。所以,第二天,她還要上
山去再看。但是,那裡只餘下一個空穴了。早有其他
的鄉下人,把牛偷偷掘去了。也不知道,這一天,她
是怎樣回家的。這是心被割一刀之後,第二下割來的
刀。

  這一件事,多少年來,不斷在李察的心上迴蕩。
每一次想起,都十分難受。只是想到,其實,這也是
五千年古國的一個縮影。儒學不能興邦,到最後,是
淪落為鴉片市場。仕大夫不能治國,到最後,連農業
也不能維持。重重的擔子,只能由鄉下裡最弱的弱者
承擔。

  這故事,尚未說完的。下星期,還要再說下去。

2 一隻真的生滋狗

之二 一隻真的生滋狗




  
李察只曾經養過一隻狗。這狗,完全是命運安排
送來的。再沒有比這更加特別的狗了。

許多年前的往事。李察在狹窄的街上走,迎面來
了一位抱著小狗的女孩子。李察好奇心多看了一眼。
那女孩子說,「你要不要這狗?」李察一秒鐘都沒有
考慮,也沒有看清楚是甚麼狗,更加沒有看清楚女孩
子的相貌,就吶吶地答應了:「要。」

把狗抱過來的時候,女孩子才說:「三十元的,要
不要?」

這時,才看清楚,這女孩好像是弱智的。如果李
察當時很冷靜,很理智地考慮,也許就不會太爽快接
受,人家還以為李察騙她。但當時並沒有想到這一點,
只是掏出錢包拿錢。事實上,這一類的唐狗,當時,
也是只值這價錢。

她接過錢,又說:「這狗帶子是不算的。」她把
狗帶子除下,掉頭就走了。當時還想,或者她的家中
還有其他狗,所以要保留這帶子,又或者她家裡人不
許她養多一隻。一直到今天,偶然,還會想起這沒有
答案的問題。因為,以後都沒有再碰著這女孩子了。

  問題是:這狗跟李察的祖母何干?

因為,這狗的名字,跟祖母常常提起的一個名字,
完全一樣。

  最初,這小狗是沒有任何問題的。第一天,李察
便帶他上街了。沒有狗帶子,便臨時用一條幼麻繩縛
著。那時,李察還在星島日報寫稿,寫完一篇,要跑
到星島的分銷店傳真送稿。去到店裡,女店員都喜歡
不置。那天還有點雨。女店員蹲下來摸他,才發覺,
他的肚子,已經沾濕了。還趕忙拿紙巾為他揩抹,這
才發覺,這小狗有一個很可愛的,很結實的,圓滾滾
的肚子。

  養狗是很快樂的。最初一兩年,完全是歡樂時光。
每天晚飯後,便帶著他到附近的公園去。李察和孩子
打球,他便負責拾球,球兒掉進花叢,他也會氣咻咻
的鑽進去檢。有一次帶他到郊外。他發現了一頭野貓,
便發狂似的去追。那貓繞著小樹林轉了三個圈,他便
追了三個圈。追不到,氣喘喘走回來,奇怪他雖然經
歷失敗,卻好像一點都不在意。不過,就算他追到,
也注定是要吃虧的。因為,李察已經為他的大腦輸入
一條不許「咬」的程式。如果他跟本不會咬,那怎樣
咬貓?李察當時喜歡研究動物行為,發現,如果把
「咬」和「痛」連起來,小狗發現每一次「咬」都必
定「痛」,小狗以後一生,都不會亂咬人。或者,你
想知道,怎樣把「咬」和「痛」連起來呢?趁小狗非
常小的時候,讓他咬自己的手。放他的手進他自己的
口裡,然後合上他的咀。這樣,他就咬著自己的手了。
不消幾次之後,他就再不肯讓手放進口裡了,也不會
胡亂的咬了。他以為,咬任何東西,都會是這樣痛的。
這一類的訓練,好像很殘忍,因為違反了動物的天性。
所以,李察也從不提起這回事,而且心裡面總是有一
種犯罪的陰影感覺。以後,一生都對這狗特別好,大
約是這感覺的回應。

大約是兩三年之後,這狗的問題就出現了。小狗
染上了非常嚴重的皮膚病。

有一次帶小狗到大嶼山游泳。事情也許又是跟李
察的魯莽相關。小狗怕水,跟本不肯跳進水裡。李察
便抱起小狗,老遠地把小狗拋進海中心去。嚇得他拚
命游回來,李察哈哈大笑。

上岸之後,又經歷了另一番驚嚇。兩隻大狼狗忽
然撲來咬小狗。無論怎樣都喝不開。李察四處找,找
來一根鐵棒,正要加入戰團,幸好狼狗的主人適時出
現,否則連李察也要遭殃。

回來之後,小狗的耳朵開始流濃了。腰部的皮膚,
開始痕癢脫毛。濕濕光光的一大片。

反反覆覆,不知看了多少獸醫,不知花了多少時
間,完全不能醫治。如此,就開始了大約是十年長的
折磨。小狗漸漸變成大狗,但皮膚病只有變本加厲。
這是甚麼病?這是俗稱生滋的一種皮膚病。醫生說是
遺傳得來,不會是傳染。也不會傳染給人類。或者只
是剛巧。這狗,是一頭「生滋狗」。

  最初聽到這名詞,本來,是沒有甚麼震撼的。但
多年來,不住回想,也終於不能肯定,這一頭「生滋
狗」為甚麼會來我家,住了十幾年。

狗本來是人的朋友。但是,十年來,除了李察之
外,從沒有人願意摸他。而李察也只是間中摸摸他那
仍然滑溜的額頭吧了。他的全身,就是頭頂這一小片
地方,是沒有皮膚病的。

李察會彈一手劣琴。每次,李察關上門彈起小提
琴時,全屋人都會掩耳疾走,各各關上自己的房門。
這時,小狗便會來扒李察的門了。他要進來。進來之
後,便靜靜的蹲在一旁。他是李察唯一的知音。但後
來,他的皮膚愈來愈嚴重,便房間也不許他進來了。
只在客廳外面,間了一點小地方給他。

大約他一生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去看醫生了。看
醫生總有一段等候時間,這時,他才可以乖乖坐在李
察的腳下。這是他最珍惜的一刻了。當愛變得愈來愈
罕有的時候,一丁點的關懷,也可以使人五感銘中的。

而「生滋狗」這三個字,在李察的家庭歷史中,
是有特殊意義的。因為,這又是一個迫害者的渾號。
每提起「生滋狗」的時候,祖母就會渾身打顫。

3 大伯來收屋

7057 楊東是誰 2008 0609



之三: 大伯來收屋


熟讀魯迅的人,或者知道,甚麼是大伯收屋。祥
林嫂新寡,在那樣的農村,沒了丈夫,一個婦女是無
法生存的。她唯一賴以棲身的房屋,因為是屬於大伯
的,大伯也要收回。祥林嫂只好外出打工。

但是,李察的祖母,遭遇悲慘得多。那時,她的
丈夫共有三兄弟。三戶人,居住在並排的三間屋子裡。
左中右三家,中間用兩堵牆隔開。大伯是鄉中的富戶,
更是村中的惡霸。他怎樣富法?怎樣惡法?李察只有
非常模糊的印象。但他的名字是「生滋狗」,是祖母
時常提起的。這三個字,在我們的童年中,是恐怖的
代名詞。

  李察不能想像,如果祖母復生來到香港,看見李
察竟然養了一條真的「生滋狗」,她會有甚麼話說。

這件事如何開始?如何收場?發生在甚麼年代?
李察全不曉得。那時年紀太小,只能記得最重要的部
份。相信,傳自遠古的中國神話也是這樣流傳的。故
事的外殼,你永遠不可能細察,但內在的陰火,會把
你燒得一輩子忘不了。

  事情大約是她的丈夫,也是李察的祖父逝世之後
的事。如果祖父仍在,大伯雖然凶惡,但斷不至這樣。

  那時,貧窮鄉村中的「屋」,並不是用磚頭砌起
來的。因為,磚頭太貴了,村民負擔不起。所以,村
民只能利用蠔田裡的廢蠔殼。把蠔殼一層一層的疊起
來,中間用黏土糊厚了,就是一堵結實的牆。

  而更加不能想像是,這樣的蠔殼,也是值錢的。

  有一天,當大伯「生滋狗」決定拆屋,他就連中
間這一堵分隔兩兄弟的蠔殼牆,也硬自拆去了。

一個寡婦,她居住的房屋,牆壁被人拆去一邊,
她能夠怎樣活下去?

這一件事,後來怎樣,李察是完全不知道的。也
無法想像,這樣的半邊房屋,在風雨中怎能棲身。只
能知道的是,她終於還是活了下來,而且,把自己唯
一的兒子撫養長大。雖然,她已經再無能力讓兒子接
受甚麼教育了。所以,李察的爸爸,也只能在鄉村小
學裡念了幾年書,以後他的學問,也大半是自修得來。
至於他後來怎樣跟李察的媽媽戀愛,結婚,又怎樣在
抗戰時候,從一個城市搬到了另一個城市,也是風一
樣的回憶,一點都記不起了。依稀他們曾經在重慶住
過。那時,爸爸在一間名叫「工合」,大約是「工業
合作協進會」?之類的組織當一名小會計。「工合」
搬到那裡,爸爸便也搬到那裡。

  總之,他們的最後一個目的地是澳門。一家人,
好不容易在澳門賃了一間房子,定居下來。

在澳門,有過短短幾年的平靜光陰。這房子,其
實是兩個家庭合起來的。母親的祖父、祖母,都來了。
加上李察的祖母和父親,其實是兩親家,全部人口都
住到一起。有時,媽媽的姊妹也會來,親戚也會來,
全部的鄉親,都在澳門聚合了。

  夏天的晚上,吃過晚飯,便會在大門的外面乘涼。
那是說說故事的好時機。李察時常不肯早睡,要聽他
們說故事的。甚麼重慶、抗戰,很好聽的。但是,唯
一的回憶,只是有一次被他們硬生生趕回房去,只派
一位大姐姐來陪著。這大姐姐心急想出去聽故事,那
肯留在房中?只哄著李察說,等一下就回來。你說三
十遍,就會回來陪你的。結果,李察只能不住的唸著
這一句:等一下就回來,等一下就回來,等一下就回
來,之後就睡著了。她有沒有回來,也不知道了。1

4 娶了一個好新抱

7064 楊東是誰 2008 0616



之四:娶了一個好新抱



在澳門的日子,可能是祖母一生最快樂的日子
了。雖然,她也絕也不可能想像,這一種快樂,會是
這樣的短暫。不幾年,她便從一個谷底,來到另一個
谷底。

李察的爸爸,個性內向,不太喜歡說話,不擅長
交際。但李察的媽媽,卻是很外向的。她有很多朋友,
熱心助人。她是學護士的。她怎樣認識了爸爸,他們
怎樣戀愛,又結合的?一點都不知道。只是後來,爸
爸有一次指著家庭相薄裡另個鄉下女人對李察說,
「看,我差點娶了這個女人!」李察猜想,可能這是
他們父母之命的。但爸爸不肯,要自由戀愛。這是那
時的風潮,大約,他們也曾轟烈過一陣的。

  而祖母也大約想像不到,就是這一位未來新抱,
會把她從鄉下帶到了澳門,而且,住到了一個特大的
家庭之中。媽媽是護士,在醫院工作,來往的朋友很
多。最初,是跟一個澳門醫生合伙分租了一間房子,
後來,便自己租出去了,她要開業了。開甚麼業?她
是助產士,她有能力自己開一間診所,專門協助產婦
生孩子的。她需要一間稍大的房子。於是,就是這一
所比較大的古老樓房,一氣住進了兩親家的全部人
口。

而大約祖母也永遠想像不到,她會跟一位外國白
種女士對上了親家的。母親是混血兒,她是中國和智
利混血的。所以,在李察的身上,也有四份之一的智
利基因。為甚麼外祖父竟會娶上一位南美洲的白種美
女?這件事,向來是家中的一個話題。猜想他是早期
移民,在南美洲工作多年,後來,娶妻回唐山了。還
有一種說法,是外祖母因為受到家庭虐待,這才跟了
外祖父回來的。 

但無論如何,戰後的這幾年,兩個家庭擠在一所
古舊樓房的生活,應該是祖母一生最快樂的幾年了。
人在生活之中,有許多時候,都不能看清楚自己的。
必要等事後回憶,才漸漸的看到其中的不同階段。此
刻,李察也無法想像,戰爭中的歲月,祖母一個人在
鄉村裡是怎樣渡過的。她唯一的兒子,早跟隨工作單
位到外地了。她還要在家中對著隔璧的一個大惡霸。
她有挨過餓嗎?她有生過病嗎?她的牛死之後,怎樣
在鄉村裡生活?她要等多久,才等得到兒子回來?並
且帶回來一個曾經讀書識字的新抱?大約,所謂「煉
獄」,也是這麼樣的生活了。

  除了在物質上的折磨之外,她尚要應付心理上的
折磨。她的大伯生滋狗,家庭中是人口眾多,壯丁不
少。生滋狗生了一個孫子,取名的時候,也專門號了
一個「東」字。這也是一場心理迫害。他就鎮日價「阿
東」、「阿東」的亂叫。他只是罵他的兒子,「我打死
你阿東」,大約是村頭村尾都能聽到的唁罵。祖母一
個人躲在家中,真是要多難過,有多難過。幸好這名
叫阿東的孫子,倒也生性,他對祖母是很好的。來到
澳門之後,也不時帶點手信來探問,還自己把「東」
字刪除了,他另外改了一個名字。大約他對自己的惡
祖父,也是不以為然的。

在澳門的生活,最初也是擔驚受怕的。因為,母
親雖然是助產士,她為人接生,卻是屬於「無牌行醫」
的罪名。大約那時戰爭剛剛過去,是一個嬰兒出生的
興旺時期,而那時多數的產婦,不能負擔醫院裡的昂
貴生產費用的。一般都是請一個「接生婦」回家幫助
接生就算了。母親是拿助產士文憑的,她當然有能力
為人接生。但起初的時候,她卻是沒有牌照的,要到
幾年之後,不知經歷多少困難,才拿到一個正式的「牌
照」,她的助產招牌,才可以光明正大的掛出來。斗
大的黑底白字洋鐵招牌:「柳慧仙 西法接生」,就在
澳門的街道上掛出來了,一家人歡喜不盡。

  但是,在沒有牌照之前的幾年,那時,大約李察
還未有出生,一家人卻是時常都要擔驚受怕的。因為,
不時會有葡萄牙洋警察前來搜查。

但無論如何,在澳門的生活,跟戰爭時期在鄉下
的生活,是天堂與地獄的比較。一來,這是十幾口人
的大家庭,甚麼事情,都是有商有量的。二來,由於
母親是助產士,家庭環境也相對的穩定了。

但是,這十幾口人的大家庭,卻在不幾年間,便
又再面臨破滅,死的死,去的去,不久,祖母又再孤
單一人了。這是淚水好像海水的日子,雖然是說來話
長,但也是值得一說的。李察對於生命與人性的體察,
也是從這裡來的。

5 三個朝代裡的女人

7071楊東是誰 2008 0623



之五:三個朝代裡的女人


李察的老家,到今天還保留一本殘缺的「族譜」。
裡面記載了共有二十六代祖宗的生卒年月和埋葬地
方。每一位祖宗,都有三個名字,一個是「名」,一
個是「字」,還有一個「號」。但是,除了其中一位在
民國時期,因被誣為煙販,為兵士所槍殺,過程被記
下,並勉勵子孫要報仇之外,所有的祖宗,生平都沒
有片言隻語交待。我們作為後輩的,根本不可能知道,
在那悠長的二十六個世代中,發生過甚麼事情。更不
可能從其中得到教訓。中國人特別重視所謂「血統」,
但忽略了人之所以為人,是在於他一生的實踐。連一
句話都沒有留下,歷史完全是空白一片。

族譜記述了祖母生於光緒九年(1883),卒於
1971。

對於李察而言,這是一個非常特別的數字。從
1883 到 1971,橫跨了三個朝代(對不起,不是「朝
代」,而是「時代」):

1883 - 1911,是她的滿清歲月。

1911 - 1949,是她的民國歲月

1949 - 1971 ,是她的殖民地歲月。

這三個時段之中,對於李察而言,最難堪的是
1971 這四個字。此刻,李察是猶豫許久,才勉強有
手指的力量,把這四字打出來。這裡面,李察負罪太
深,無法表達。希望寫到的時候,意志稍強一點。

辛亥革命時,她才二十八歲。向來讀歷史,那是
一種轟轟烈烈的歲月。台上的人,都是有名有姓的。
我們都只能看見那常見的幾個名字。但她卻只是鄉下
裡一個從未知聞的村女。

從1937 年開始,她就守寡了。那時,她是五十
四歲。抽鴉片的祖父,是在日軍侵華第一年離開世界
的。雖然,這樣的一個吸毒者,在世不在世,也幫不
了甚麼忙。大戰轉眼就要發生,她孤獨一人。她只有
一個兒子。她在鄉下的生活情況如何?完全不知道。
印象中,她好像是沒有纏足的。也許是滿清倒台的時
候解了。但那時,她己經二十八歲,就算把纏足解了,
也會有強烈痕跡。但印象中沒有。她的腳,也許略為
小一點,但跟其他人的腳也好像沒有甚麼不同。遺憾
的是當年李察年紀太少,其中因緣,或者她也曾說過
的,但李察不能記憶。

除了她的特殊眼神之外,李察只記得她的手。她
的左手手腕,時常都痛。也許是風濕,也許是一處早
年的創傷。在痛苦的時候,除了常用的「脫苦海」膏
布之外,她會燃點一種「碌柚葉」,用煙火去薰患處。
這一個手腕上的相同位置,也是李察的一個弱點,很
容易扭傷。每一次扭傷,李察都會想到,到將來自己
老一些,這一處會不會有相同的風濕。到時,又是否
需要燃點相同的「碌柚葉」。但是,這畢竟是外在的。
只有她的眼神,才是內在的,一輩子難忘的。世上,
從沒有一雙眼睛,曾經這樣地看過李察。李察很少跟
她談話,也沒有甚麼討論、教訓。只有她的一雙眼睛,
百世難忘。 

那時,李察已經十幾歲了,當助產士的母親忽
然間病了。半年之後辭世,家中最主要的經濟支柱忽
然不存在。十幾人的大家庭,忽然,變成只有李察和
祖母兩個人。但李察當時,渾然未覺有甚麼特別。所
有的特別,是今天才想像得到的。當年只是覺得,忽
然間自由了。

有一天,下課之後,留在課室裡做壁報。本來是
三點半放學的,但到六時仍留在學校裡。正在和一班
同學談得暢快。忽然回過頭來,看到祖母站在課室門
口。她的一雙眼睛,就是這時遇上的。也許她是擔心
這小孫兒怎麼這許久不回家,所以親自來找。於是收
拾東西,跟祖母回家了。一路上,婆孫兩人講過些甚
麼,也早忘記了。從學校到家,只有十幾分鐘的路程。
奇怪的是,當所有的細節都已經完全忘卻的時候,她
的眼神,卻永遠忘不了。今天想起來,仍好像昨天那
樣。

十幾人的大家庭,忽然變成只有婆孫兩個。用父
親的老話來說,就是家散人亡。但那時的李察,全無
感覺。所有的感覺,是以後多年,一件一件的想起來
的。

6 好媳婦之死

7078 楊東是誰 2008 0630



之六: 好媳婦之死


十幾人的大家庭,怎麼可能忽然之間剩下婆孫兩
人?這裡面的「忽然之間」四字,是完全真確的。死
的死,離的離,當事之時,完全不明所以。但到若干
年後重新回想當年總總,總有一種感覺,覺得這是造
物主的特殊安排。

如果沒有了這種安排,李察就不會被丟落到這種
境地裡去。一方面是絕對貧窮的境地,另一方面是絕
對自由的境地。今日,李察竭力想要表達的那一種對
於宇宙人生的感覺,就是從那時開始感覺的。這一種
視野,或者可以說,是一種特殊的恩賜。

  所謂「絕對貧窮」,其實不是絕對的。大約只是
誇張罷了。至於「絕對自由」,就好像是放一個野孩
子上懸崖。他可以任意奔跑,觀賞,自由發揮。他可
能看到天主萬物之美。但也可以隨時失足,完結這短
暫的旅程。李察就是從某一個物慾與色慾的邊緣回頭
的。而那時,李察也僅僅只有十幾歲。從十一歲到十
八歲之間,這一個野孩子,就完全放在一個鄉下婦女
身上了。如果不是她的特殊智慧,「李察」早已經不
存在。

或者,還要再交待一下,為甚麼常常李察李察的
說,而不說「我」字。雖然,那一個時刻,李察的想
法尚是非常模糊的。遠不及今日這樣清楚。這是從莊
子來的一種感覺:生命並不屬於「我」。「我」僅僅只
是「生命」的暫時管理人。「我」是這一個思想單位
的臨時管理者。所以,用一個像「李察」之類的代名
詞,會是更加合理,更加適切的。「李察」只不過是
這一個生命單位、思想單位、行動單位、、、的短期
操作者。操作完畢之後怎麼樣,也不是「李察」所能
知道的了。

十幾人的大家庭,是李察的母親,也是楊東祖母
的媳婦一力包攬聚合的。母親和父親兩個人結婚,其
實是把兩個親家的大家庭聯合了。或者是由於貧窮,
或者是因為戰亂,他們只有這一種住到一起的結合方
式。十幾人,住到同一間古老樓房裡。到李察的母親
辭世,家庭經濟無法維持,這大家庭分崩離散,各人
走各人的路,謀生的謀生,遠去的遠去,也是很自然
的事。只除了外祖母也要離開的時刻,確實是有一點
傷感的。外祖母是白種女人,此刻,也是一個老婦了。
她有好幾個兒女。其他的兒子,來接她走了。走的時
候,坐一輛三輪車。兩親家送別,她哭了。她是上了
車之後才哭的。

母親之死,雖然那時李察只有十一歲,但畫面像
凝固了一樣,時日愈久,愈清晰。根本毋須照片,畫
面是自動儲存的。喪事完結,就要把棺木運回大陸安
葬了。那時,澳門仍是一個殖民地。澳門和大陸之間,
有一道「關閘」隔開。李察年紀太少,不用跟著棺木
過關。幾兄弟被親友護著,只能送到路的起點。一張
桌子,上面擺了香爐燭火遙祭。只有穿著麻布喪服的
父親,和少數幾個杵工,用木頭車盛著棺,在太陽底
下推著走,漸行漸遠,直到看著他們進入閘門,看不
見為止。

7 十一歲的孫兒

7085 楊東是誰 2008 0707



之七:十一歲的孫兒


一個十一歲的男孫,放到甚麼人手上最好呢?那
時,是毫無選擇的。因為,造物主已經選好了。祖母
是家中唯一的成年人,但是,她已經七十六歲。

祖母沒有讀過書,但她識字。普通的報紙也能看。
看大戲的時候,還能跟著字幕的字唸。她是很聰明的。
她不但聰明,而且俱備智慧。只看她不肯賣牛一點,
就知道她是智慧的。她重視生命多於金錢。這在今天
來說,也是很罕有的。

她的健康狀況,也是可以的。最初那三兩年,嗓
門也是很亮的。家裡唯一的鬧鐘,時常不靈,李察每
逢讀書緊張的時刻,就全靠她。「起床啦,好起床啦。」
嗓門之大,街頭街尾都聽得到。但有時李察懶床,到
錯過鐘點才一躍而起,又埋怨她為甚麼不早來叫。

  她也從來不進醫院的。她不像李察的媽媽,是醫
院的常客。有病了進醫院,好不容易等到她出院了,
其實病是未好的。或者只是因為錢用完了。到被迫再
進院的時候,是病又更深了。媽媽就是這樣,幾進幾
出,終於是永遠不再出來。

  但祖母不是這樣。她的衰弱,是漸漸而來的。她
常說,到她的一身「大肉」都不見了,她就差了。她
本來不是那樣瘦的。沒有人知道那是甚麼毛病。總之,
到她瘦得只剩一個架子的時刻,就是真的不行了。

  她就是在這樣的一個日薄西山時刻,見證了這一
個孫兒幾乎毀滅的。

  母親離世第一年,也是李察十一歲的那年,一切
都似乎是沒有問題的。那時,李察還在五年級。小學
還差一年才畢業。學校裡有一位朱老師,還發起向其
他老師科款,為小小的李察籌募學費。每年九月,李
察就會拿著成績表到她家裡領學費的。但一兩年後,
李察的成績差得實在無法見人,也再不好意思去拿學
費了。

為甚麼成績忽然差了?

忽然之間,李察變成了一個野孩子。

唯一的幸運,是六十年代初期的澳門,尚是一個
比較健康的城市。想壞,也不容易壞得起來。學校也
沒有黑社會。李察和幾個同學,想看色情刊物,也沒
有門路。終於有人知道了所謂「門路」。李察鼓起了
勇氣,到了一條偏遠的後街,那裡有一個販賣雜物的
小販,問他有沒有「照片」。他說有,每張要兩角錢。
李察買了一張。其實是丁方不足兩吋的黑白照片。上
面站了一個裸女。遠遠的攝去,裸體女子像花生米那
樣大小。根本看不清楚。

奇怪是時間只過了十年。到了七十年代,便隨處
都可以買到淫穢刊物了。要多髒都有。相信,研究社
會的學者們,總有一天能夠查証清楚,我們的社會,
為甚麼會在十年八年之間,忽然敗壞的。到底是一種
甚麼力量,忽然間在這一時刻主宰了我們。

而更加奇怪的是,祖母以她那軟弱的身軀,怎能
對抗這日侵月近的惡魔,終於,在一個邊緣地帶,帶
回了她的孫子?